李章斌:帕斯《弓與琴》中的韻律學問題 2

既然時間「先天地」存在於我們感受世界的方式之中,那麼作為一種「具體的時間性」的節奏的意義何在呢?在康德看來,時間的前後相繼、替代更新是一種「先驗直觀」,是先天地賦予給我們的;[6] 而帕斯卻認為這只是一種「日常時間」(quotidian time),在「日常時間」之外,還有一種與神話、宗教祭祀、宗教歷法、魔術以及文學密切相關的時間,即「原型時間」(archetypal time),或者說「原初時間」(original time)。原型時間是「古代時間觀念的殘余」(第51頁)。[7]

帕斯觀察到:「神話既是一種過去,也是一種未來。因為神話發生的時間領域,並不是所有人類行為都無可挽回的、必將消逝的過去,而是一種充滿可能性的過去,很有可能再次變成現實的過去。神話發生在原型時間之中。進一步地說,神話就是一種原型時間,隨時可能再生的時間。」(第51頁) 在帕斯看來,神話(原型時間)打斷了日常時間前後接替、一往不返的進程,過去變成了一個在現在開始出發的未來。因此,「神話便把人類生活包含在其總體之中:它通過節奏的方式,它使得原型的過去帶有一種即時性(immediacy),也就是說,這種過去隨時會化身為現實,這也就意味著它是一種潛在的未來(未到來之物)。」(第51頁)

帕斯的「神話——原型時間」理論帶有明顯的結構人類學特色,他從這一觀察出發,進一步分析節奏的本質,即它是「原型時間」的具體化再現,詩歌通過節奏的「模仿」,讓我們再次親臨現場,重構了一種詩人和讀者渴望的「現實」,也就重構了時間。「通過節奏的重復,神話回來了。」「節奏的重復是對原初時間的乞靈與召喚。確切地說,是重新創造原型時間。」(第51-52頁)在這一意義上,帕斯聲稱「每一首詩都是一個神話」,在這個神話中,「日常時間經歷了一種變形:它不再是同質化而空洞的前後接替,而變成了節奏。」(第52頁)。值得注意的是,帕斯在論述中不斷地使用「節奏的重復」(rhythmic repetition)這一說法,這是值得琢磨的。

因為「節奏」在古希臘語(ῥυθμός – rhythmos)的基本含義就是「有規律的重現的運動」、「各部分的比例或對稱感」[8],因此,重復(以各種形式出現)本來就是節奏的應有之義。帕斯也意識到:「悲劇、史詩、歌謠、詩都傾向於重復並重新創造一個瞬間、一個或一組行為,而這些對象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種原型。」(第52頁)[9] 帕斯並沒有清楚地闡釋為什麼節奏的重復會「重新創造原型時間」,這是其理論中的一個疑點。在我們看來,重復(以及對稱)都是同一性(identity)的一種形式,節奏的同一性也意味著時間體驗的同一性,這種同一性超越了時間的前後接替、一往直前的線性過程,變成了「古今同一」,正所謂「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李白《把酒問月·故人賈淳令予問之》)。

若從我們習以為常的「科學」的角度(或者說「日常時間」的角度)來看,這種「原型時間」可以說是一種幻覺,是詩人制造的「魔術」。但若我們意識到,所有的時間(包括直線前進的「日常時間」)都只是人把握世界的一種形式,而且時間與事物的流變本來就是相互定義的;那麼,「原型時間」當然也可以成其為一種「時間」,而且是人深深渴望的那種時間。因為直線前進的時間指向的總是「死亡」這個終點,是人的必死命運;而原型時間則告訴我們過去的還會「再來,再來」,「現在」也並不是一座埋葬著「過去」的墳墓,這也是為什麼種種宗教都指向重復或者輪回的時間觀的原因。而詩歌(最終總是一種對抗死亡的形式),當然也傾向於「原型時間」。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就可以理解帕斯的結論:「詩歌是一種原型時間,只要嘴唇一重復它那有節奏的詩句,這種時間就出現了。這些有節奏的詩句就是我們稱為韻文(verses)的東西,其作用就是重新創造時間。」(第52頁)。這個斷言與布羅茨基的見解幾乎如出一轍,後者在評論曼德里施塔姆詩歌時說:「歌,說到底,是重構的時間。」[10]「重構時間」、「重新創造時間」雲雲當然不是指重構我們的「日常時間」,而是重新創造一個時間「神話」,或者說重構一種新的時間感受,就像美國韻律學家哈特曼所指出那樣:「詩歌的韻律(prosody)就是詩人用來操控讀者對於詩歌的時間體驗的方法,尤其是操控讀者對這種體驗的注意力。」[11]

[7]帕斯在其1974年的著作《泥淖之子》中詳細剖析了從古至今幾種主要的時間觀念的發展與演變,從這本書的觀念體系來看,上面的「日常時間」接近於他在《泥淖之子》中所說的「現代時間觀」,而「原型時間」則更接近於他概括的幾種前現代時間觀(包括古希臘時間觀、基督教時間觀、佛教時間觀等)。參:Octavio Paz, Children of the Mire, Cambridge, Mass.: HarvardUniversity Press, 1974, pp.8-24.

[8]ῥυθμός, in Henry George Liddell, Robert Scotted., A Greek-English Lexicon, onPerseus project(http://www.perseus./hopper/text?doc=Perseus%3Atext%3A1999.04.0057%3...)

[9]附言:古希臘、羅馬的悲劇與史詩大都是以格律詩體寫成,並非散文,而是「詩」的范疇。

[10]約瑟夫·布羅茨基:《文明的孩子》,劉文飛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年版,第92頁。

[11]Charles O. Hartman, Free Verse: An Essay onProsody, Evanston, IL.: NorthwesternUniversity press, 1996, p.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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