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映:如何理解哲學——維特根斯坦的哲學觀 3

從三、四歲以後,哪些事問爲什麼,哪些事不會問爲什麼,我們就清楚了。但我們説了,要説清爲什麼在這些事上問爲什麼有意義,在那些事上問爲什麼沒意義,卻絶不是一件容易事。我們幾乎從來不在一階上用錯概念,除非你小學語文課學得太差。其實,甚至不上一天學,很多人説話也説得很好。我願説,説話對我們是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而概念考察卻不是我們天生就會做的,是需要我們專門花心思琢磨才會做的事情。因此,在二階的思考上,我們容易出錯。

可能有同學反駁説,我們在一階上也會産生疑惑,發生分歧,某種情形應該叫作經驗還是叫作體驗,某種政策應該説成是正義還是公平,我們可能發生分歧。這我完全承認。不過,像經驗、體驗、感覺、正義、權利這樣的語詞,天然就像是二階詞匯,我平常把它們叫作論理詞匯,它們本來就帶有強烈的理論意味。

我等一下會講到,哲學工作主要是考察這類概念。在這里,關於概念使用的争論實際上就是關於如何描述概念的争論。我下面説到誤用概念,通常就是指這類概念的誤用。我們使用這些詞匯,很容易引起分歧,而這些分歧把我們帶向對概念本身的争論。我們經常争論:什麼是對的?什麼是合理?什麼是幸福?什麼是快樂?我們一開始可能是在討論美國人更幸福還是中國人更幸福,現代人更幸福還是古代人更幸福,但這類討論幾乎不可能是單純事實的争論,幾乎總是包含着概念層面上的考察。

而我們在考慮問題的時候經常會不自覺地建構理論,説某人幸福,某人不幸,這時候你沒有建構理論,但是當你在回答什麼是幸福的時候,你差不多已經進入了理論建構的預備階段,似乎繼續追問下去就不得不建構一種倫理學。實際上也正是如此。柏拉圖或蘇格拉底用一篇對話來討論什麼是正義?從此産生了政治學。我們用一篇對話追問什麼是物質、什麼是物質的運動,物理學就産生了。

人們想要理解這個宇宙,他們認爲理解這個宇宙的最重要的方法,是建構關於宇宙的理論。我們要理解國家,理解人生,理解大自然,我們就要建構政治學、倫理學、物理學,通過理論,我們就會對這些東西有透徹的理解。

正是在這個地方,是維特根斯坦的哲學觀跟傳統哲學觀分歧最大的地方。若説傳統上我們相信哲學是進行一種理論建構,那麼維特根斯坦則認爲哲學是進行一種理論解構。維特根斯坦本人好像不用解構這個詞,我們就説消解。

我們怎麼建構理論?在近代科學革命之前,建構理論的方法就是通過考察基本概念。倫理學的基本概念是善,和善連在一起的有正義、幸福、性情,然後有幸運、性格、目的、手段、意義、死亡,等等。你要想建構關於物理的理論,那麼你就要對運動、變化、靜止、動力、時間、空間這些最基本概念進行系統的追問和系統的研究。這些基本概念里似乎隱藏着世界結構的線索。

當然,隨着我們研究的深入,我們會發現我們平常所使用的概念不大準確,那麼我們就調整、改造這些概念。空氣的氣,我們都知道它的意思,但是哲學家把它變成一個超級概念,用來指某種無處不在的東西。武器的器,哲學家也賦予它一個更爲廣泛的意義。哲學家用理、氣、器這些概念建構一個關於宇宙人生的大理論。古代的理論就是這樣建構起來的。古代理論家發明新概念的情況並不多,多半是通過對平常概念賦予某種新意義來建構理論的。

但是這種情況到十六、七世紀的時候發生了一個轉變。十六、七世紀的思想家伽利略、笛卡爾、牛頓這些人,造就了一種新的理論方式,近代科學的理論方式。這里不可能描述新理論的結構方式,但有一點很明顯,新物理學的矛頭指向亞里士多德或亞里士多德主義。新型思想家們發現,我們反復追問概念的深層內容,看似不斷提出了新見解、新説法,其實只是在我們早已理解了的東西里面打轉,並沒有産生新知識。要推進知識的發展,我們就必須打破傳統概念的束縛,大膽採用新概念。舉一個最通俗的例子,即關於運動和靜止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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