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紅拂夜奔》の〈關於有趣〉第四章(3)

在洛陽城的那個廢土地廟後面有一口淺水井,井水綠油油的不大幹凈,里面還有無數的青蛙,當你走近它時,那些青蛙紛紛跳下水去,井里就撲通撲通的亂響。李衛公拿了一個棉花團浸了自己的尿,拴在一根線上放到井里捉青蛙,然後又從井里打水燒來喝。後來他又把這種水盛在一個大碗里叫紅拂來喝。開頭紅拂想要提醒他一句:這水里有他的尿。但是又想到自己已經把頭髮鉸了跑出來,這件事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就把水接過來,惡狠狠地盯了它半天,然後猛地喝了一大口。出乎意料地發現這種水倒沒有很厲害的騷味——這件事叫我想起我在農村時淘井的事來,我們吃水的井底下其實臭得很厲害,誰都不願意淘井,因為它可以使你對生活失去信心——除此之外,紅拂還下定了決心,不為和李靖私奔的事而後悔,所以在任何時候都要往好處想。

比方說,雖然現在要喝這種不幹凈的水,但是起碼不用拖著三丈長的頭髮走來走去,實在輕松多了。三丈長的頭髮雖然好看,但是它要從頭皮上吸收營養,所以就會使人頭腦昏昏沈沈,並且落下耳鳴的毛病。人家還說,蓄了一輩子長髮的人死掉以後,你把她的腦殼破開,一下子找不到腦子——腦子已經縮到花生米那麼大,附在後腦殼的某個地方,其它地方是空的。這種情形在那人活著的時候敲她的腦殼就能聽出來,所以紅拂在楊府里經常敲自己的腦殼,只是因留長髮留得耳鳴,故而聽不出空了沒有。但是公平地講,頭髮也有很多好處。因為它是活的東西,所以冬暖夏涼,比任何臥具都要好,在蓄長髮的時候,紅拂既不需要睡衣,也不要鴨絨被或者涼席,只要裹在頭髮里就可以睡著了,但是偏偏有那些東西。現在沒有了頭髮,迫切需要睡衣、被子、席子,但又沒有,只有泥地上的一堆茅草。

我們還沒有說到李靖和紅拂做愛的情形。李衛公以為紅拂既然和他私奔,這件事就屬自然。但是他首次向紅拂提出時,她瞪了他好半天,然後才用喝水時那種毅然絕然的神情說:好吧,然後就把衣服都脫掉,說:這件事我可是一點都不懂。等幹完了以後,她坐起來說:這件事一點都不好玩。假如虬髯公知道她是這樣草率地行了茍且之事,一定會氣壞了。

有關這件事,紅拂後來是這麼說的:我從楊府里跑出來找衛公,本來是想找點有意思的事幹幹,誰知一見了面他就用那個肉棍子紮我——這件事有什麼意思呀!這段話說明紅拂對性生活的態度始終不積極,她私奔的理由只是追求有趣。在此之前她已經知道了衛公是個怪人,證明了費爾馬定理,並且害死了半城的人,因此她就認定了衛公一定是個很有趣的人,跑來找他。這件事叫我想起了十五年前發生的事,那一年是一九七七年,我在一個小工廠里當工人。有一位數學界的前輩陳景潤在哥德巴赫猜想的證明方面取得了進展,而且陳前輩當時是光棍一條。我的女同事們知道了這個消息,就紛紛寫信追求他。她們的理由是陳景潤證出了數學定理,他是多麼有趣呀。其實純數學,尤其是數論,乃是世界上最無趣的事。一個人如果不是悲觀絕望到了極點——比方說,像我現在一樣,就決不會去碰那種東西。這個例子是要說明,要分辨一個人是否有趣,決不能拿他的數學造詣做判據。事實上衛公,我,陳前輩都不是最無趣的人,但是這純屬偶然。我知道很多數學家都無趣之極,但是我本人也是數學家,不能吃里扒外地把他們的名字舉出來。

我們知道虬髯公在楊素府里很受頭頭們信任,這只是一部分情況。其實他本人也是個小頭兒,而且有責任心。因為這個原因,他只好整天坐在地上,除了嚼草鞍之外什麼都不能幹;這和今天的頭兒只好坐在那里,除了公文什麼也不能看是一樣的。這件事就叫作上班。一早一晚不上班的時候,他就幹點以身作則的事:打掃衛生,修整花園等等,掃地時一直掃到紅拂的房間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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