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我在廈門時，有一家叫做古城書店的來信，要我為「藝術家的難關」一書選擇插圖。插圖是寄去了的；但是，隔了一年多，我再回到北京，書店沒有了，好容易找到一本，打開一看，錯字連篇，幾不可讀！本來，那時教書的老是欠薪，弄得無法生活，只得四處兼課，那有工夫寫文章。要寫時只得倉促從事。像我這樣拙於文筆的人寫出文章來更是不像話，再加上錯字錯句，那真是西子蒙不潔，人人掩面而過，無法看下去。「藝術家的難關」就是這樣一本書。盡管如此， 雪泥鴻爪，總算有過這麽一回事。我今且把這回事發生的時代背景簡單地敘一下。

五四運動中，實在還沒有進步藝術活動的餘地，因為問題太多了。蔡孑民·「美術代宗教」的主張，我先是從「旅歐雜誌」中知道的。其實，這也只能是身在歐洲的人看到各處教堂連建築帶其內的種種裝飾無一不是美術品，只恨宗教誤盡蒼生，可不可就以美術代宗教呢？這只是一妙想罷了，是脫離實際的。不過也惹起一些人研究美術、美學的興趣。這些人到二十年代後半都漸漸回國了。我是一九二三年秋天從美國回到北京，在北大和藝專教美學、美術史一類的課。那時北大只有一蕭友梅主持的音樂傳習所好像是在蔡校長的影響之下成立的，反映一種新趨向；其餘一切仍然處在傳統的情況之中。如魯迅先生那時還在收集漢碑、珂羅版復製品，搞北京套版版畫。

直到三十年代之初，魯迅從廣東回到上海，才開始介紹蘇聯和歐洲的進步木刻，組織左翼文聯；這樣，進步的文藝主流才在上海慢慢展開。我們這些在北京教書的人，當然搞的是資產階級那一套。聞一多、趙太侔、余上沅等是一九二五年從美國回來的。一多回來後就在藝專當教務長，同時主編晨報副刊。趙太侔、余上沅是搞戲劇的，藝專也就為他們開設了戲劇系。藝專這時倒成了資產階級藝術思想傳播的中心。翻開那時的晨報副刊，就很清楚了。我們這些人都常有文章。據我看，形式主義和「為藝術而藝術」是主要傾向吧。「藝術家的難關」這本小冊子裏所收的八篇文章大都在晨報副刊上發表過。

好了，再來檢查檢查我那時的思想吧。在「藝術家的難關」頭一篇裏，大意是說藝術須要衝過本能、人事、知識（這些我都包含在「自然」這個範疇中）這些關口，進到純形世界，才能洗去柏拉圖所給藝術的「自然影子（現象世界）的影子的模擬者」的符號。

而所謂純形世界亦不過是康德的「自由美」和柏爾（Clioe Bell）的「有意義的形相」的結合體。所以我說：「純形主義正所以決定藝術的義意，猶之乎俠客義士的信條、戰爭的使令能決定行為的價值一樣。」（註）於是我就給藝術排了隊：日用器皿、建築、音樂、中國的書法應該坐鎮純形世界的大本營；雕刻、繪畫做先鋒，「因為這兩種藝術最易同人類的舒服暢快的感覺和膚泛平庸的知識交綏的。」文學最為狡猾，只合做殿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