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敖:詩的神經與文明的孩子 6

1934年,威廉斯這樣寫是具有一定的實驗性的,他對具體的日常經驗點到為止,但讓更多的暗示隨著閱讀揮發出來,也就是讓人「玩味」——體會那麼涼,那麼甜所造成的效果,再回頭去想「請原諒我」這個表達里到底蘊藏了多少意味。這種關於「味道」,「偷吃」,「請求原諒」的意義組合,很容易讓讀者回顧「偷吃禁果」的古老母題,性的暗示也被凸顯出來,我們被告知這個便條是詩人留給妻子的。這種詩可以說是一個小型的感官實驗室,讀者共享的關於味覺的體驗是我們對某種直感的回憶,經過意義的組合與篩選,可以促成一個比較有效的闡釋。顯然,這個闡釋本身是次要的,所謂的語感是成就這首詩的關鍵,親密低語中的清甜的愉悅感,輕柔的微顫的吐氣間的羞慚喚醒了讀者的感官,並在神經的反應中輕捷地制造出一個瞬間的回路,讓我們一次次地跟隨它的挑逗,讓意義在重演的過程中呈現變化的姿態。

這首詩被文學理論家用來示範所謂的「文學性」,或者用來強調形式的重要性,這都有一定的道理 。如果用這種詩來代表一種反對隱喻,反文化的寫作方向,那就搞錯了。據說威廉斯的這首詩是與艾略特代表的現代主義詩歌是背道而馳的,甚至是一種後現代詩歌的先驅。從詩歌流派對立共生的策略來看,這也許成立。從準確地刺激感官反應,推動意義發生的角度看,它卻跟艾略特的詩並無本質區別。我們甚至可以說,這首詩不過是對艾略特的一句詩有意無意的改寫或呼應,「我到底敢不敢吃一個桃子」(《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這種詩是獨自可以成立的,也是可以有效地組織進更大的詩歌架構。但它在當代中國還有一個功用,就是去跟完全不懂現代詩的讀者進行趣味上的互虐。可以是詩的東西,是否能做詩的最低標準,糾纏吧。

我想,理論家稱之為Affect 的東西,放在批評理論里可以繼續研究下去,但也許永遠無法得出理想中普遍的圖式和清晰的界限。詩人們一直能夠意識到這個領域的存在,那就是他們見證崇高,體驗虛無,目擊永恒的無限放大的圓點。他們用自己特殊的語匯來表達置身其中的情境, 「我所有思想的飛騰都來自於我的血」(里爾克),「詩人是看不見的東西的大主教」(史蒂文斯),「我不死不活,什麼都不知道」(艾略特),「上千個夢在我體內輕輕燃燒」(蘭波),「如果我身體上能感到似乎自己頭頂洞開,我就知道那是詩」(迪金森),「那種背後輕微的顫抖,確實是人類在發展出純粹藝術與純粹科學時所獲取的最高情感」(納布科夫)——他們其實是Affect 理論的傳染源,翻新的物質主義是他們的想像力掉進理論的人工湖的結果。

詩歌所測量的領域,隨著測量的進行而擴張,所以那叫無限。用史蒂文斯的話說,哲學家證明了他們是哲學家,而詩人享受了存在。對詩人來說,享受存在的最佳形式就是詩,「生活中的生活」(臧棣)。在歷史標記出的某個時刻里,史蒂文斯正在保險公司忙碌,剛從銀行下班的艾略特覺得自己身在煉獄。傳記資料和新出版的書信集一起嘆氣,艾略特那些年過的是些什麼日子啊,他幾乎就沒有寫詩的時間。等到在療養期間寫出了《荒原》,為了湊夠篇幅出版單行本,他為這首詩補上了經常故意讓讀者誤解的注釋。時而真誠的讀者,希望你也是我的詩人同行,我的兄弟姐妹,在下一次誤解的時刻,希望我們都多一點微妙。

(2016年07月29日;中國詩歌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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