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代詩學研究中，對上古時代審美文化遺產的理解往往有很大困難。如《詩經》「國風」中許多來自鄉野民間的歌詞詩句，詞意淺簡重複雜沓，令人難以體會其中的趣味。經學研究者為了發掘其中的微言大義往往曲意引申，結果愈失其旨。但清代學者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一書中通過對詩歌活動現場的想像體驗而另覓神悟之境。

如《芣苢》一首字句幾乎全部重復，令詁者無從措辭。方氏卻從歌者現場情境體驗出詩中聲應情和的韻味：

讀者試平心靜氣，涵泳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於平原繡野，風和日麗中群歌
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15］

這種體驗有何依據？方玉潤在書的卷首說：「愚足跡幾遍天下，頗知大地山海融結形勢。歸讀《國風》始悉各國風尚攸殊，隨地變遷迥不相侔，未嘗不想見當時歌詠情形。」［16］就是說他的想像描述來自個人生活經驗中親身經歷的現場情境記憶。

當代民俗學研究也在研究如何感受古老的民間藝術所蘊涵的特殊審美意蘊。美國民族志詩學學派相信「詩無達詁」的觀點，認為轉換了語言體系的詩歌就不再具有原始的審美意蘊和交流功能。民族志詩學的觀點是力圖通過表演、聲音和人際交流的生態現場重構，使土著部落的古老審美傳統得以在今天被重新體驗和交流。

這種詩學研究在他們看來可以作為一種普遍理念。民族志詩學代表人物特德洛克說「一切詩學都是民族志詩學」［17］，就是說任何一種文化的詩學都是在特定語言、歷史、交往等生態條件構建的現場情境中生成和獲得理解的。研究者相信，通過對現場表演交流的民族志重構可以引導和喚起對他者文化的理解感受。從事表演詩學研究的鮑曼則通過重構文化交流現場共享的「闡釋框架」來實現意義交流的動態互動過程：交流雙方可相互理解的基礎是「去語境化」的傳統語義，而要使交流具有鮮活的內涵則需要在具體表演中構建「再語境化」的創造性語境［18］。

民族志詩學研究者所期待的是不同文化、不同時代之間的詩意情感交流，而當這種交流進入「民族志書寫」的途徑時，就進入了跨文化、跨時代的詩學空間。「過去」的敘述由於再語境化的建構而成為植入當代詩學空間的活的民間文化語境「生態壁龕」（ecological niche）。或者用福柯的說法，是與當代生活空間並置的「異質空間」。福柯認為 19世紀是癡迷於歷史的世紀，而當代是遠近並置、發散、交織糾結的空間時代［19］。「過去」成為「現在」的異質化進程實質就是物性空間（物質形態存在）轉向神性空間（精神形態存在）的過程——歷史記憶通過心靈的「穿越」而被嵌入當代空間，成為與現實生活並置的異質空間。

「使過去成為現在」是穿越時間的逆行，同時也是使記憶回歸大地的旅行。法國歷史學家皮耶·諾哈在《記憶所系之處》一書中研究了當代法國人如何在大地上尋找和重建記憶，其中一個案例是環法自行車賽。這是一個跟環行法國有關的古老傳統：「將接觸土地的經驗轉化成壯觀風景……它把疆域推到臺前。」他還指出，環法自行車賽是一種由記憶生成的美感經驗，「不僅展示國家的界線和統一性，也與記憶交會。它為壯觀的風景增添了關於往事的指涉，每個景點都變成提起過去事物的機會」［20］。皮耶·諾哈用「將土地納為己有」來描述環法賽，並稱這種占有如「十字軍東征」——傳統通過心靈回歸和占有土地。物質的空間因此而升華為心靈體驗的審美之場。

［15］［16］方玉潤：《詩經原始》，李先耕點校，第 85 頁，第 12 頁，中華書局 1986 年版。

［17］D. Tedlock, Poetry and Ethnography, Anthropology and Humanism 24（2）: p.156.

［18］參見鮑曼《作為表演的口頭藝術》，楊利慧等譯，第79 頁，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08 年版。

［19］Of Other Spaces (1967), Heterotopias, https://foucault.info/doc/documents/heterotopia/foucault.heterotopi..., Page Last updated on Wednesday, 1st March 1967-Paris, 2021-2-2.

［20］參見皮耶·諾哈編《記憶所系之處 III》，戴麗娟譯，第 11 — 20 頁，臺北行人文化實驗室 2012 年版。

(《文學評論》2021年第2期) ［本文系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非物質文化遺產美學研究」（項目編號18JZD019）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