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母親的手藝 〉一朵小梅花(下)

「他沒忘記那朵梅花?」

「嗯。」

「媽,您真癡,真傻。」我在心裡喊,喉頭哽咽著。

 

繡花手帕一直收在我書包裡,可是有一天忽然不見了。我不敢問母親,只是暗中在找,是否夾在書裡,或丟在學校裡了。很久很久,我都沒有再找到。心裡雖著急難過,卻也無可如何。粗心的我,卻沒發現母親這些日子神情的黯淡。直到有一天大清早醒來,看見母親呆呆地坐在床沿上。我起來後,她替我梳辮子,幽幽地說:「小春,你怎麼不快點長大,你快快長大,快快大學畢業。你出嫁時,我要繡一條梅花被面給你。」

 

「那要花多大工程呀。」

 

「我繡花的手藝在家鄉村子裡要數第一,只有你爸爸才不稀罕,把一條繡花手帕都退了回來。」

「媽,你已經知道了?」我大大地吃了一驚。

 

「我早該知道的,從你那晚回來的神情裡就該看得出來的,我只是不願意往那樣想就是了。後來在小書房裡撿到手帕,才知道你爸爸真的什麼都不要我的。」

「媽,您太苦了。」

「別為我難過,小春,我早已不難過了。從你漸漸長大以後,我也漸漸想得開了。」她的聲音低沉而平靜。一個人承當得太多,忍受得太多,就會有這種低沉平靜的聲調嗎?


我淚眼模糊地望著母親說:「爸太負您了。」

「沒有,你別這麼說,他只是很老實,不會做假罷了,我會原諒他的。」

「媽,您真好。」

「那塊手帕,我也收在抽屜裡,給你扮花旦時候用。」媽笑了,多淒苦的笑容啊。

 

我不再扮花旦了,因為我已經漸漸長大了。年光流逝,父母親都已垂垂老去。病,使父親的心情轉變,他一天天的更懷念舊日純樸的農村生活,也一天天的更體驗到母親對他寬大無底的愛。病榻前,我時常看到這一對兩鬢蒼然的老伴兒,淚眼相看,卻又是相視而笑。

「你做的棗泥糕真香真軟。」父親常會這麼說。

「是婆婆教我的做法。糯米又是家鄉帶來自己稻田裡種的,所以格外香。」母親就這麼回答。

 

說起辛勞一輩子的祖母,他們就有說不完的古老事兒。父親與母親原是遠房表親,也是童年的遊伴。他們就從七八歲在水田裡摸田螺,說到送禮餅訂婚;從父親掮著行李出門求功名,說到祖母捏著念佛珠看父親軍裝的照片笑瞇瞇地去世。然後父親就說病好以後,一定要回到家鄉過清靜日子,過莊稼人生活。於是我也想起了家鄉後門外的稻花香;夏夜咯咯的蛙聲;園子裡鮮甜欲滴的水蜜桃和楊梅;更有冬天屋子裡熊熊的炭火上烤的新鮮山薯,和窗外壓雪的寒梅。

 

我從我的寶物箱裡取出那朵小梅花,遞到父親手裡問他:「爸,記得這朵花嗎?」

「怎麼不記得,是我送你媽的,現在又傳家寶似的傳給你了。」

爸什麼都記起來了,他望著母親,眼神中滿含著歉意,也滿含著柔情。

我把小梅花放在手心裡,寶石的光彩是多麼絢燦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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