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母親的手藝 〉一朵小梅花(上)

兩顆天藍寶石,兩顆兔眼紅寶石,兩顆透明廣東翠,圍著一粒圓潤的珍珠,鑲成一朵六瓣的小梅花,玲瓏小巧,我不知有多麼的喜歡它;因為它不是一件尋常的飾物,而是母親當年的髮簪,是她新婚時父親從杭州買回給她的。母親告訴我,她總共才戴過兩次,後來父親沒有再帶母親出外應酬,小梅花就沒有機會再戴了。剪了長髮以後,母親把簪子的長針切去一截,彎成小鉤,鉤在黑絲絨帽子邊的黑綢花心上,作為裝飾。母親很少出去,也很少戴帽子;我就偷偷把小梅花摘下來,鉤在自己胸前,在鏡子裡左照右照,自以為是個小小的美人兒。「小心,別丟了。」母親儘管這麼說,我還是要戴。

後來真的丟過一次,是近視眼廚子老劉給我找回的,從那以後,母親不讓我戴了,收在首飾盒裡,跟她一雙二兩重的絞絲手鐲、一隻四錢重的赤金戒指、一條雞心項鍊鎖在一起。這是母親的全部家當。冬天的夜晚,整幢房子是冷清清的,屋子裡升起火,母親坐在搖椅上結毛衣,就把首飾盒取出來讓我玩,我戴上沉甸甸的手鐲,掛上雞心項鍊,鉤上小梅花,披上花綢巾,學著京戲裡的花旦邊做邊唱,母親直笑著。她的笑容是那麼安詳、沉靜。外面大門外一聲呼喝,就知道是馬弁侍候父親看戲去,車鈴聲與馬蹄聲漸漸遠去,我問母親:「媽,您為什麼不跟爸爸看戲去?」她搖搖頭,半晌說:「我看你扮花旦,什麼地方都不想去了。」

 

我把梅花摘下來,戴在母親烏黑的鬢髮邊說:「媽,你戴了真美。」

「我不戴了,不過我很喜歡這朵梅花,因為是你爸爸親自挑選光彩這麼好的寶石給我,他說,那差不多花了他半個月的薪水呢。」

母親眼神中流露出對父親無限的感激與依戀。她又微喟了一聲說:「這是他給我最好的紀念品了。」寂寞的笑容又浮上了她的嘴角,好像父親離她很遠很遠似的。其實父親的臥室就在母親的正對面,中間隔了一座富麗的大廳,擺滿了紫檀木的桌椅。這些笨重的桌椅,長年冷冰冰的沒有人去坐,大廳裡也很少有人去坐,也很少有人走動,因此,這兩間屋子就像離得很遠很遠了。

 

母親照顧我睡上床以後,再把首飾一樣樣萬分珍惜地收回首飾盒,鎖進抽屜,鑰匙的叮叮聲是那麼的柔和,母親像把一段美麗的記憶也鎖進抽屜裡了。

我唸初中以後,有一天放學回家,看見母親用彩色絲線在一張四方白麻紗手帕上繡花。

「你繡什麼?媽。」我問她。

「繡一朵小梅花。」

 

我一看,梅花已經繡好三瓣,一紅一綠一藍,我才恍然母親是要照著那朵寶石梅花簪子的顏色繡的。我默默地望著母親,在想她為什麼要繡這條手帕。

「後天是你爸爸的生日。」她像在自言自語。

「您是要送爸爸的嗎?」

「嗯,你今年十四歲,我們結婚十八年了。這條手帕給他做個紀念。王寶釧苦守寒窯也是十八年。」她調侃似地說。

 

「媽?這麼多年來,您好像從來也沒有過一次生日,爸爸也沒送過您什麼,是嗎?」

「我不要他送什麼,有這朵梅花就很好了。小春,你還太年輕,不懂得大人的心。人的心是很古怪的,有的人要的很多,有的人卻只要有一點點就很滿足了。」

「那麼,您有什麼呢?媽。」

 

「我有你,還有你爸爸從前對我的好處。」她的嘴邊始終浮著那一絲安詳、沉靜,但卻是非常寂寞的微笑。

第二天夜晚,母親把繡好的手帕,用一張紅紙包好,叫我送給父親,給他暖壽。

「爸,媽送您的生日禮,她特地為您繡的。」我把它遞到父親手中說。

父親打開來,一看巾角上是一朵彩色梅花,他微微皺了下眉頭說:「男人怎麼用繡花手帕?」

 

「媽是照著您送她的那朵梅花顏色繡的,給您留個紀念。」

「我送她的梅花?」父親茫茫然地記不起來。

「您忘了,好多年以前,我還沒出生呢,媽說已經十八年了。」

「唔,日子太久,我記不得了。」他頓了一下,又說,「小春,我不用這繡花手帕,送你吧,你拿去。」

 

他把手帕和紅紙一起塞在我手裡,顯得很疲倦的樣子。我瞪眼望著他,憤怒、失望、傷心,使我說不出一句話來;我把手帕與紅紙揉成一團,轉身奔出房門,可是心裡在想,我怎能再讓母親傷心,讓她看見手裡的東西呢?於是我連忙轉回自己的小書房,把手帕塞進書包,抹去眼淚,裝上一臉笑容,到母親身邊。

「你爸爸沒說什麼?」母親渴切地問。

 

「他說很好。叫我謝謝你。」我的聲音很微弱。

「他沒嫌顏色太鄉氣?」

「沒有,因為他知道您是照著那朵梅花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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