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席耶《景色時代-美學革命之起源》(上)

洪席耶在「景色時代」,望見了「美學革命之自然教導」,自然作為大塊無為,與無目的性的藝術共享一種自由平等的開放視野,更進一步說,「自然作為無作品的藝術家」,以其自發自由,「去除極端界線」,藝術還是自然,藝術家或藝術品,純藝術和非藝術界線變得模糊不清,進而無關緊要,展現一種超越界線的精神性(或是政治性)。

面對絕對主義美學宰制

現年七十九歲的巴黎八大榮譽教授-賈克·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2000年以來,以浩瀚的近三十本著作,不斷追問美學與政治的當代連結問題,不但於世紀肇始提出《感性分享》(Partage du sensible),將班雅明的「靈光消逝」的「藝術政治化」,從二十世紀大鳴大放的電影,往前延伸至十九世紀蔚然興起的現實小說,更不斷思索一種「平等方法」(méthode de l'égalité),將藝術美學與現實政治緊密結合,如其於2019年年末出版的《影像作為一種工作》(Le travail des images),意圖面對截然分割藝術虛構與自然現實的某種「美學不安」,持續「駁斥字詞與現實的儀式化對立」;延伸如此對於美學和自然兩者關係張力的探討,洪席耶甫於2020年一月出版《景色時代-美學革命之起源》(Le temps du paysage. Aux origines de la révolution esthétique),意圖追本溯源-西方美學研究肇始,面對純粹藝術的唯美誘惑,如何與法國大革命精神共振?


以美學、政治與歷史的多重視野,洪席耶別開生面,以介於純藝術和非藝術的「庭園設計」角度,爬梳十八世紀末法、英兩國根基不同的自然思維與景觀實踐,如此風格截然相對,不僅實為西方美學研究肇始的辯論內核,更共時於法國大革命的背景張力。當太陽王路易十四委託法國傳奇造景師-勒諾特爾(André Le Nôtre),建造佔地約八百個足球場的凡爾賽花園,意圖將國王原始自然的狩獵森林,改造成人工抽象造型愉悅-我們於是看見幾何樹木和奇幻水景排列組合,構成一眼望不盡、彷彿無限延伸的對稱線條,創造了只許秩序與和諧存在的人造天堂。如此美的極致不僅震攝人心,並帶有無上的政治意圖。法國王室追求至高優雅典範,完全不只是為藝術而藝術的貴族耽美,更是政治哲學的一套嚴謹的權力展演。以笛卡爾的幾何數學和生物機械論為背景,法國當時菁英意圖將自然拆解成可以完全人為理解的幾何構造,然而如此思考模式背後,代表著一種精神必定征服自然的堅定信念,不僅融會當時君權神授之時代精神,更幫助其推至極致,展向一種難以動搖之至高信仰-絕對主義。洪席耶便在法式花園的唯美時代,發現一種王室與藝術家的共謀:「王公貴族慾望在土地上留駐其偉大的想像」,而「藝術家則用幾何造型和創造者之傲慢完成這個野心」。如此王室權貴與藝術菁英的完美結合,造成一種德國猶太裔哲學家奧爾巴哈(Erich Auerbach)所說的,「法國絕對主義將人民縮減成沉默,造成兩個世紀人民噤聲。」然而,洪席耶試圖回溯政治美學脈絡的一種回應反制,尋找一種反對方法:「面對這個反自然,一個以笛卡爾幾何和絕對君權為榮的法國,人們終以與自然結合的英國模式對抗。」 

「自然作為藝術家」 

彷彿是回答凡爾賽的幾何人造天堂,英國貴族於同時代特意創建綿延山丘、悠長曲徑的自然公園,不只是外表上的風格品味相異,更重要的應當是其背後長遠的政治哲學。面對法國宮廷美學之「反自然」,英國庭院景觀即以「返自然」回應,如洪席耶所道:「如此對直線花園和抽象權力的狂熱崇拜,英國以因地制宜之天才反制。」進一步說,如此兩大文明庭園景觀的相對,不僅是表現上民族性的文化差異,更深層形塑一種「政治景觀」的衝突交會。面對法式花園誘惑,英國菁英另開蹊徑,不僅於庭園藝術創造柔和深遠的自然景觀,更將歐陸絕非主流的景物畫,提升到崇高地位,如康斯特勃(John Constable)的秀麗風景,或透納(William Turner)壯闊山河;我們可說,面對法國絕對主義高舉抽象唯美,英國當時即有意識地追求一種歸返自然的理想,追尋師法自然的「複雜性」與「連結性」(l’intricacy et la connectivity,洪席耶於書中引用原文英文)

儘管有關法、英相異自然景觀意識的研究有如汗牛充棟,洪席耶這本著作大膽提出了面對法國反自然美學的一個思想脈絡和反應方向-「自然本身即是藝術家」。這個論點近於一種勃論,如洪席耶解釋道:「自然是一種殊勝的藝術家,一個不尋求做作品的超然藝術家。」大自然創造的場景,其大塊壯麗,其潤物細無聲,一方面人類想像與創作可說難以匹敵,另一方面,自然場景結合混亂、斷裂與無意義,將「原始與不規則」融合一整體,成為一種混合模式。洪席耶特將西方景觀畫從不入流類型提升成重要風格的轉變時機,以師法自然的混合感性,用以對抗征服自然的絕對理性,稱為「景色時代」(le temps du paysage),洪席耶進一步說明:「這是一種多樣感性結合形式的經驗,可改變現有的感知模式和思想客體。」「景色時代」便是意識到一種「原始自然的不和諧,如何翻轉美的標準,甚至藝術這個字的涵義。」洪席耶認為這個時代鉅變的價值,終讓人領悟「藝術的尊嚴並不在於完美的形式。」

本文作者Yo Chen 陳潔曜,北藝大電影碩士,巴黎第七大學電影研究博士,研究過程獲兩屆世安美學獎。創作曾獲文化部優良劇本、台北市電影委員會劇本獎與自由文學獎,曾入選柏林影展電影新秀營。 現為獨立研究者、自由撰稿者、法文翻譯。(本站[任何引用]需提及研究者、譯者,敬請尊重獨立研究,感謝!原載:2020-06-13 https://vocus.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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