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黎 “永恒的青春在樹林里”—關於森林的詩學(2)

古人把土地崇拜的場所叫“社”,而以樹作社神。聞一多先生對此曾做過考據,“原始時期的社,想必是在高山上一座茂密的林子里立上神主,設上祭壇而已。社一名‘叢’,便是很好的證據。”可見樹木繁茂蒼郁之處,常是古人的立社之地。在漢語中,“城狐”與“社鼠”具有同樣的暗喻意義,就是因為狐鼠常常粘連了土地神的神性,也常以枝葉濃密、生態性混沌複雜的社林為藏身之所。

唐代柳祥在《瀟湘錄》一書中,寫賈秘在古洛陽城綠野中,曾見數人環飲,自歌自舞,這七人正是松、柳、槐、桑、棗等七種樹木之化身。楊衍之《洛陽伽藍記》載,當“神桑”被圍觀時,惹惱皇帝,即命人殺之,“其日雲霧晦冥,下斧之處,血流至地,見者莫不悲泣”。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在其著作《金枝》中也提到:“中國書籍甚至正史中,有許多關於樹木受斧劈或火燒時流血、痛哭或怒號的記載。”森林已成為功德之意象,對森林的敬畏之心,成就了一個高古樸拙的上古精神家園。


《離騷》與《詩經》里,觸目亦多葳蕤鮮活的森林,儲存了先民與自然相依的真實信息。而在中國的文人筆下,則是另外一番氣象,人與森林悄然運化,無牽制,無所累,那是天、地、人生命自然朗現的空靈境界。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王維:《鹿柴》)森林在這里是審美的、非對象性的,林間人語並沒有打破靜默,相反,倒是自足和圓滿了一種萬物靜觀皆自得的寧馨。

地理學家段義孚認為,宋朝的文人畫抓住了山林的精髓。如果從現在穿越回宋朝,人們可能看不到類似西方那種背著畫夾顏料走向田野的畫家。宋朝的藝術家並不是身臨其境試圖復製某一個特定的景色。“相反,他走進一個世界,在那兒徜徉幾小時或幾天,以便能夠感受和吸收整個氛圍,然後,他是回到畫室作畫的。”藝術家們面對森林,心境與畫境相互交織,詩心與自然物象、春風秋日流通無礙、親切應答,才會有樹雜雲合、山沓水匝的上乘之作。


北宋畫家郭熙《山水訓》有記:“真山之煙嵐,四時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欲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春英、夏蔭、秋色、冬骨,這是從一個畫家的視角,借用森林生長的不同特點來描寫四季山林景色,是一種源於中國審美精神的特有的藝術形態,正可謂“心凝神釋,與萬化冥合”。


(劉東黎 “永恒的青春在樹林里”——關於森林的詩學,2021作者劉東黎為中國林業出版社社長、總編輯  / 原載《光明日報》2021年04月16日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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