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蛇者說

粵人的食蛇史,見之於中國的幾部早期典籍:“越人得蚺它以為上肴,中國得之無用。”

《山海經》和《淮南子》,“蓋古之巫書”,裏面提到的事,盡管有點不可思議,但起碼要比《劍橋名人錄》之類可信而且可怕得多。什麼是“既可信又可怕”?比方說,蘇東坡的妾侍,在廣東惠州時將蛇羹誤做海鮮吃下,事後得知所吃為蛇,竟然於數月後死於非命。

足見“杯弓蛇影”的恐怖,有的時候竟比親口吃下去的真實還要致命。

即使在今天,對於居住在“中國”的大部分“中國人”來說,廣東人的這種愛好,仍然是一種可怕的風俗。不過,山東人偶爾也有吃蛇的。《聊齋》裏面有一則《蛇癖》說道:“予鄉王蒲令之仆呂奉寧,性嗜蛇。每得小蛇,則全吞之,如啖蔥狀。大者,以刀寸寸斷之, 始掬以食。嚼之錚,血水沾頤。且善嗅,嘗隔墻聞蛇香,急奔墻外,果得蛇盈尺。時無佩刀,先噬其頭,尾尚蜿蜒於口際。”

盡管山東人之“啖蔥狀”足以收入粵語版的《山海經》或《淮南子》,不過,蒲松齡或許相信,廣東人吃起蛇來,與呂奉寧大同小異。但在前者看來,這種吃法雖然生猛,卻未免過於浪費,沒文化,甚至暴殄天物。

不是林語堂忘了廣東人也是中國人,就是他在一時的正義沖動之下挺身而出地幹了一樁蠢事。《淮南子》裏面提到“越人”固然不可能包括衣冠南渡之後的閩南居民,而且,古早的漳州人吃不吃蛇一時也無從考證,不過他們經常被蛇吃倒卻是事實。漳州南門之外,過去 曾專設“蛇王廟”一座,其功能就是替人解除蛇咬之痛——有效範圍只限於被城裏的蛇所咬,鄉野之蛇無效。

然而,這並不表示吃蛇從此不再引起友邦驚詫。前幾年,太陽神的股票在海外上市,因標榜含有蛇、雞之精華,上市當晚,美國一家電視臺的兩個財經主持人,根本沒有把希臘概念的Apollo當一回事,卻一口一個“Snake Stock”(蛇股)地侃了個沒完沒了。

廣東人不吃小蛇,不吃蛇頭,更不生吃。天生一只能聞出“蛇香”之鼻的廣東人,非但善於不厭其煩地炮製蛇羹,還能炒蛇片,釀蛇脯,近年來又推陳出新,涮蛇和“椒鹽蛇碌”風行廣州,而且,吃起來文明得就連碎片也不剩。廣州的連鎖食肆“惠食佳”,即以“椒鹽 蛇碌”為招徠,並且在本地的高級雜誌上大做整版廣告。那廣告,黑底,襯著一盤金燦燦的“椒鹽蛇碌”,下書一行小字:“始創於1987年”,那份矝貴,絕對不輸給同一本雜誌上的進口皮具廣告。

很早就有中國人對此看不過去,林語堂曾經正告老外:“任何人都不能使我相信蛇肉的鮮美不亞於雞肉這一說法。我在中國生活了四十年,一條蛇也沒有吃過,也沒有見過我的任何親友吃過......吃蛇肉對中國人和西方人同樣是件稀罕事兒。”

在傳統的中國飲食文化中,凡好吃的東西一開始都是好藥,蛇也不能例外。先民們見面時,應該不會以“吃飯了嗎?”為問候,而是“有好藥嗎”?

但是這樣還不夠,廣東人還無可救藥地堅信蛇肉質滋補壯陽遠勝於美味,就連拿奇腥的蛇鞭也不肯放過,據稱,此物的補腎壯陽之功效比鹿鞭還要高出十個百分點。不過,以蛇鞭的短小精悍,壯陽者可能都會對“以形補形”的信仰做出暫時的背棄,改信了蛇的性格。想想也是,要是“以形”真能“補形”,還不如干脆學《聊齋》裏的山東人呂奉寧,以啖蔥之勢,一條蛇完整地吞下去罷了。

“藥性”在廣東的蛇饌裏十分顯著。據南海縣史誌資料記載,曾經是廣東最經典的、最權威的蛇餐館“蛇王滿”(註:已倒閉),其創始人吳滿自幼即以捕蛇為業,並且借向佛山、廣州兩地的藥商供應蛇膽及生蛇而發達。他在廣州開設的“蛇王滿”,除了以出售蛇膽為 號召之外,還“開發研製”了“三蛇膽陳皮”、“三蛇膽油”等等藥物,至於蛇肉後來也上了“蛇王滿”食譜,主要是因為吳滿載他的研究過程中“發現蛇肉對風濕病有良好療效”。本質上,百年老字號”蛇王滿“餐館與佛山的另一家百年老店“寶芝林”其實並無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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