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無邊無際的早晨》(2)

晨光亮了,九月的冷風掠過低矮的土墻,隨雀兒在空蕩的柴院里打旋兒。這時國的娘半個身子都沐浴在冰冷的晨風之中,沖蕩的冷風一次又一次地肆虐著進行偉大生產的國他娘。隨著生育之苦的國他娘已通體麻木,身子連一點熱氣也沒有了,但她內心深處的呼喚從未減弱過。終於,在神經徹底麻痹之前,眼望皇天的國他娘聽到了一聲響亮的啼哭……

那一聲啼哭像號角一樣響在大李莊的上空,隨九月的晨光飄進了一座座農家小院,久久不絕。不用說立時驚動了四鄰的嬸子大娘,當鄰居們匆匆趕來的時候,赤條條的國離竈口只有四指遠了!他身旁是一把生銹的剪子,臍帶還在母親的身上……

 

於是國得救了。可國的娘再也沒有醒過來……

國命硬是不消說的。七天之後,遠在平頂山的煤窯上拍來電報說,國的爹在井下挖煤時被砸殘死了。那也是早晨,快下班的時候……

這一切國都不知道。他一睜開眼就看到了許多張臉,看到了一雙雙充滿憐愛的眼睛,於是國很殘酷地笑了。國的笑使大李莊的女人們紛紛落下淚來,她們更緊地抱住孩子,說:“娃呀,可憐的娃呀!”

國在繈褓中為他娘送了葬。這時他在四嬸的懷抱里第一次來到村外,見識了無邊無際的藍天,見識了仿佛一世也走不出的黃土地。秋漸深了,天極高,雲兒極淡,大地赤裸裸地橫躺著,一片乏極了的靜。在送葬的土路上,黑壓壓的人群在緩緩地移動,高挑的“引魂幡”晃著刺眼的白。國一定是在緩慢的移動中感覺到了什麼,他突然哭起來。他的哭聲像一管哀樂,伴著那淒婉和沈重走向墳地。娘的“牢盆”是國自己摔的。在路口上,四嬸捏著他那嫩嫩的小手去摸“牢盆”,爾後四嬸突然鬆了手,緊接著他聽到了一聲摔成碎片的脆響!於是他哭得更加銳利。這響聲在他小小的腦海里烙下了很深的印痕,直到多年後,他才明白,那是恐懼,失去依托的恐懼。

 

從此,國的待遇升格了,他由一家人的孩子變成了一村人的孩子。大李莊村的女人們為他提供了最優秀最廉價的熱量。隊長老黑站在村口的大碾盤上莊嚴地宣布:“婦女們聽著,餵一次奶記三分!哇,餵胖了鱉兒我獎勵她一升半——×他娘兩升——谷子!”那時,村里規定割五斤草記一分,這是割十五斤草的價碼。如果按隊里年終結算的價值,一個工分值人民幣六厘六,三分合人民幣一分九厘八,差二厘不夠買一盒火柴的錢。老黑還說:“聽著,‘黨員媳婦’餵奶可不記分!”老黑是黨員,他媳婦餵奶自然是不記分的。女人們聽了卻亂哄哄地“噫噫”道:“娘那腳老黑,不記工分能叫娃兒餓著?!”

國什麼都可以抵賴,唯獨吃百家奶長大這一條是無法抵賴的。那時候。只要是生了娃的大李莊女人沒有不瘦的,那沒有血色的黃瘦便是他一次次貪婪吮吸的記錄。多年後,國在私下講酸話的場合里曾經給人吹噓,說他摸過一百多個女人的奶子!奶子是女人最聖潔的地方,人們自然不信,要他細細說。國無法說,也不能說,只神秘地笑笑。但國心里清楚,那時候他從一家轉到另一家,嘴里吃的,手里抓的,就是那肥白。沒有奶水時他就咬,咬得女人們哇哇亂叫,這狀況一直持續到他三歲的時候,在大李莊村,只要是生過娃的女人,都知道他的小狗牙厲害!

國三歲時才起名。那時上頭來人普查人口,一個村一個村地挨著查,村上人們全都站在場里挨個登記。查到最後見隊長老黑還抱著一個娃兒,駐隊幹部就問:“這娃子啥名?”隊長老黑“嘿嘿”笑著說:“沒名。”駐隊幹部大筆一揮說:“就叫‘治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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