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牧·六朝之後酒中仙 (1)

飲酒這件事,在我的朋友當中,會的人不少,而且真能認識個中興趣,談而論之,甚至訴諸文字渲染的亦復不少。當然,能談論酒趣,甚至以文字記敘他的愉快或痛苦經驗的,不一定是最道地的飲者;何況天下自有許多積豐富的飲酒經驗,卻始終對此事保持緘默,不予置評的人,正是「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雖則如此,傳與不傳,口舌筆墨之間,仍有其修辭語意的殊相。李白雖然說他不想將飲酒的妙趣告訴你,言下卻已經告訴你了。我們都知道。六朝之後,最偉大的酒仙,當然就是他。

  我個人稍識酒趣,對此杯中之物帶有濃厚的敬意。有時也遭遇到一些困擾,被人質問:「酒有什麼好?」我也覺得這事無可形容,「勿為醒者傳」。古人喝酒,和樂且湛,威儀幡幡──人多固然最好,獨飲也有其孤高的境界。要之,中國人從來不覺得飲酒是一件不好意思的事情,即使偶然生的顧慮,至多害怕「將非遐齡具」罷了。近代醫學昌明,一般人都強調酒與遐齡之間的衝突,所以許多長輩在飲酒半生之後,輒主動地或被動地戒了;不但自己戒酒,也勸我們晚輩少喝或者根本不喝。通常勸說的人總是充滿了誠意,聽訓的人則始終是藐藐的。此事是非,不可分析,何況長輩當中,以高齡的道德文章,猶對飲酒鍥而不捨的仍然大有人在,可見是非辨詮之難。我自覺在這個文化價值交戰的社會裡,有一天大概也會變成一個諄諄規勸小子戒酒的人。陶公有詩曰:「止酒情無喜」,其沮喪可以想見。現在我必須趁情無喜之前,先把飲酒的正面意義記下來,以免不飲以後,失去追憶傳述的興趣。

  我出生在一個頗為重視飲酒的家庭裡。父母親都能解小飲之樂,兄弟姐妹也多可以附和,尤其到了年節晚餐,人手一杯,團團圍坐,需供之間也都恰到好處。但我真正體會到薄醺的快樂,則是高中時代才有的。我的國文老師胡楚卿先生不但鼓舞我對於新文學的信心,也啟發了我對飲酒的興趣。胡老師是台灣現代詩運動的先進人物,帶有他獨具的詩人色彩,但他是湖南人,好像來自湘西,曾經對我們堅稱趕屍是確有其事,不是開玩笑的;我們半信半疑,不便追問。我的作文受到他的賞識,乃自然而然被喚到他家裡去玩。過年前後,胡老師還會做臘肉。我去他家,看他興致高,在廚房洗蔥切肉,就跑到小店裡買一瓶酒(通常是他出錢叫我去買),回來和他對飲,吃臘肉,談詩。上大學以後,我寒假回家,也一定會帶瓶酒去花蓮中學看他,吃湖南臘肉,談詩。有一天我們大談楚辭,薄醺之後,我告辭出來,騎摩托車進城,在靠近太平洋的海岸公路上摔了一大跤,皮夾克擦破了,手臂脫臼,還去找了一位接骨醫生推拿半天才好。這算是詩酒經驗裡的第一件意外,然而詩之樂與酒之樂,終於還是遠遠超過摔跤的恐懼。胡老師喝酒之後,談興更濃,一口抑揚頓挫的湖南話,滿腔新文學的熱情,都隨著酒意傾洩而出。師母是浙江人,時常不忘表揚西湖之美,無非是鄉思使然。有一次胡老師聽厭了,咕噥說道:「西湖是什麼東西?最多也不過和花蓮菜市場後面那條排水溝差不多罷了!」師母不悅。我做學生的卻覺悟比喻之妙,誇張之美;鄉土的可愛,見仁見智,時空距離,增益其混亂。後來我每次看北平人寫文章說北平叫賣市聲如何如何美妙,而台灣的叫賣市聲又如何如何不美妙。總不免啞然失笑,稱之為「花蓮菜市場後面那條排水溝之情意結」。

  我的大學生活,酒興索然,因為讀的是教會學校,校園裡是禁酒的──至少表面如此。偶然好奇,必須到校外去買,提到公墓裡,坐在某某人之「佳城」慢慢喝之。教會學校禁酒,不知道十誡裡有沒有這一誡,但酒是耶穌的血,神父做彌撒,最後一道手續總是將銀杯裡的葡萄酒一口乾盡,才把聖餅給信徒分食。可是公墓佳城中飲酒,一尊還酹黃土,與古人神魂交涉,自有許多奇趣。我曾經邀請余光中一試這種奇趣。多少年後,光中重上大度山,寫詩〈調葉珊〉乃有這樣的開頭三句:「死後三年 切勿召朋呼友 上我的墓來誦詩,飲酒」。光中不算是善飲的詩人,故有此慮,雖然他的詩中時常出現喝酒的形象。他早年嘗作一詩曰:「飲一八四二年葡萄酒」,格律嚴謹,玄思浪漫,頗得濟慈神髓,但我懷疑他喝的恐怕不是一八四二年的葡萄酒,則詩與真實之間仍必須有它美學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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