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三天以後,讓迥活佛回到了峽谷,他關閉了患者盈門的診所,拿出自己行醫多年的積蓄,買了一卡車木料,一卡車水泥,一卡車磚,然後他身上就一個子兒也不剩了。那個幫他把木料拉到噶丹寺舊址的卡車司機問:“紮西門巴,你要在這裏蓋房子?”
紮西門巴回答說:“不是蓋房子,是建寺廟。”
卡車司機驚訝地說:“就這點東西,還蓋不了一間小屋子哩。”
紮西門巴說:“峽谷裏再小的一間屋子,也能為佛祖遮擋風雨;西藏再宏偉的寺廟,也是從一間小屋子旁邊建起來的。”
他在噶丹寺舊址的一道斷墻邊搭了個窩棚,窩棚周圍是一人多高的荒草,野狗們出沒其間。它們對一個老人的到來從懷疑到歸順,不過是一頓飯的功夫。當炊煙從窩棚裏升起來的時候,它們就像找到了自己的主子,溫順地趴在他的腳邊了,眼裏閃耀著夢幻一般的渴望。
讓迥活佛以為,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自己將和這些野狗們做伴,他甚至準備為它們再搭一個狗窩。山坡上山風很硬,像千萬把刀子在空中飛過。這時一個慚愧的身影在暮色中慢慢爬上了山坡,那身影之所以是慚愧的,是因為他面對這片廢墟罪孽深重。
那人在走向活佛的時候,步履越來越沈重,離活佛還很遠的,他就邁不開腳步了。讓迥活佛向他招手:“歡迎啊,從毛主席身邊來的紅色門巴。”
“活佛啊,求求你啦!”他遠遠地沖著讓迥活佛雙手合十道。多年以前,當他帶領一隊熱血沸騰、幹勁沖天的紅衛兵殺到噶丹寺時,讓迥活佛便是這樣迎接他們的,而且說的還是同樣一句話,只不過活佛那時稱他們為“毛主席身邊來的紅色護法神。”
他就是縣醫院那個將仲永的胃縫漏了的西醫門巴楊新民,事隔多年,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在一個暮色蒼茫的夜晚,以如此的方式向活佛請罪。盡管他以有限的知識挽救了許多藏族人的生命,但是他發現,在他沒有看到壯觀的寺廟重新聳立在雪山下時,在他沒有面對一個遭受過他迫害的活佛真誠地懺悔前,他的噩夢永遠都不會完。
讓迥活佛把楊新民引進窩棚,倒了碗茶給他暖身子。楊新民臉上的羞愧慢慢地被那碗茶溫暖了。“活佛,回到峽谷以後,我一直不敢到這裏來。”
“這裏不過是大地上的一片廢墟罷了。自有佛以來,這樣的廢墟一直都存在。有人為寺廟進香,就有人要把寺廟夷為平地。這也是一段逃不脫的因緣啊。”活佛平和地說。
“活佛,你真的不想做一名門巴了嗎?好多藏族病人還等著你妙手回春的醫術呢。我們醫院打算搞一個藏醫專科,還想請你老人家去掛帥。”
“治病只能救人一世,而醫治人的靈魂,卻能救人生生世世。還是讓我們藏族人夢裏的東西實在一點罷。”
楊新民知道,多年以前,他帶到峽谷來的紅衛兵不但掃蕩了這裏的寺廟、教堂和納西人的東巴宗教,甚至還把人們夢裏的東西都趕出來批判了。夢是來世的影子,藏族人都這樣說,可是紅衛兵們說,我們不僅要革封建迷信今世的命,還要革你們來世的命,讓那些牛鬼蛇神永世不得翻身。那年月裏沒有一個人敢有夢。
“活佛,我想進入到你的夢裏。你答應嗎?“楊新民真誠地說。
活佛慈祥地說:“我們的夢,像大地一樣兼容一切。佛祖啊,峽谷裏第一個願意與你共夢的,竟會是一個漢族人。”
“一個罪孽深重的漢族人。”楊新民說。
其實,自從峽谷的氣候轉暖以來,六世讓迥活佛便在每個晚上做同一個夢。在這個夢裏卡瓦格博雪山和噶丹寺是永不變化的場景,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第一世讓迥活佛在夢裏看到的一樣。他先是夢見雪山下頹廢了多年的噶丹寺,荒草淒淒、斷壁殘垣,然後夢見煨桑的青煙在廢墟上縈繞;青煙過後,一排排的地基從廢墟上長出來了,就像地裏長出的莊稼;它們長呀長,勞動的號子和歌聲從地基處飄起來。舂墻的藏族人也是從地裏冒出來的,他們在老人的夢裏踩著雲彩忙忙碌碌,一面面的墻在他們的歌聲中長高,變厚,一座座的大房子像雨季時森林裏的蘑菇,在大地上拔地而起。啊,佛祖欣慰的笑了,神靈們重新回到了峽谷。峽谷的眾生輪回到了吉祥的善道。老人的夢執著專一,永恒不變。
在開初那段時間裏,峽谷裏的人們都說紮西這老頭兒瘋了,放著收入可觀的門巴不當,一個人跑到噶丹寺的舊址上與野狗為伴。他們站在山梁上遠遠的觀望,文革燒寺廟的大火還讓一些人心有余悸。他們看見老紮西像一個不服老的愚公,孤獨地在廢墟上爬上爬下。傍晚的時候縣醫院的楊醫生下班後會從江東過來,和老紮西一起幹活,兩人一直要忙到星星出來才會吃晚飯。
他們面對龐大的廢墟,就像在打一場沒有指望的戰爭。楊新民有一天泄氣地蹲在廢墟上偷偷地哭了,“活佛,一個人造孽的時候,怎麽沒有想到將來要洗清自己的罪孽是一件多麽難的事情。”
“不,洗清罪孽是一件最輕松的事情,就如你在佛的面前點燃一掌酥油燈。”
“我們倆光是將這些廢墟清理出來,大概也要二十年。”
“我比你想的時間還要更長哩,一千年的時間,噶丹寺的廢墟都還壓在我們藏族人的心上。”
楊新民覺得自己不是在一個活佛面前贖罪,而是在聆聽一個智者的教誨。他利用休息時間到噶丹寺的廢墟上幹活已經引得醫院上下的不滿,縣城就那麽大一個地方,拿政府工資吃飯的人本來就不多,現在的政策是要重用知識分子幹部,像楊新民這樣的大學生,雖然在文革中有過不光彩的行為,但人家自願到峽谷地區來援藏,思想已經改造得很好了,甚至傳說組織上正在考察他,要讓他當副縣長哩。
雨季裏連綿不斷的暴雨使廢墟的清理工作進展緩慢。一個大雨滂沱的下午楊新民和讓迥活佛想把一根圓木擡到木料場上。在從一堆瓦礫上下來時,走在前面的讓迥活佛忽然腳下一滑,坐到了地上,後面的楊新民把持不住,圓木直往前沖,整個兒壓在了活佛身上。楊新民感到天都坍塌下來,“活佛啊――”他大叫道。
圓木下的讓迥活佛已經沒有一點兒聲息,楊新民連活佛的脈都把不住了。但他像所有虔誠的藏族人一樣相信,活佛是不會死的。他冒著大雨背著活佛連夜往縣醫院送,天上的雷神發出一聲聲的嘆息,閃電為楊新民照亮腳下的山道。楊新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樣過的瀾滄江,也許是飛過來的呢。
即便是飛過瀾滄江的神跡,也不能和活佛死而復生的奇跡媲美。楊新民當然知道心臟停止跳動了一個多小時的人在醫學上意味著什麽。可是當他把活佛放在醫院的搶救床上,拿起電擊器準備為活佛強行起搏已死的心臟時,仿佛為了向他證明什麽,他耳邊一個聲音溫和地對忙碌的他說:
“別用那東西,當心傷著自己。”
楊新民嚇了一大跳,回身看活佛時,他已經在病床上目光柔和地望著他了。這時一個護士從外面進來,匆匆對楊新民說:“楊醫生,忘了告訴你,那東西是壞的,漏電。”
電擊器從楊新民手中“咣當”一聲落在地上。“活佛……”
他流淚了。他相信了。
活佛為建寺廟受傷的消息撼天動地,峽谷裏的人們不再觀望徘徊。半年後活佛恢復了身體,當他回到噶丹寺的舊址時,一大群老僧和百姓已經跪在那裏等待他的摸頂祝福了。他們說:“慈悲的六世讓迥活佛啊,我們都知道你陽光下的夢了,它和我們的夢一模一樣。”
六世讓迥活佛感慨地說:“神靈護佑有信仰的人做同一個夢。”
一個和讓迥活佛年齡差不多的放牛倌、從前寺廟裏的堪布仁多喇嘛說:“我在夢裏還聽見你誦經的聲音呢。你在夢裏閉關靜修的時候,是誰在靜室外面為你驅趕魔鬼啊?”
讓迥活佛微笑著說:“當然是你,精進忠誠的仁多堪布。”
從那天以後,楊新民不當醫生了,他從漢地請來了一隊能工巧匠,親自指揮他們施工,親自審定圖紙,那些漢地的工匠都把他當成一個藏族人。廢墟上天天都有勞動的號子和歡快的歌聲,那情景和讓迥活佛往昔的夢一模一樣。供奉佛陀們的大殿和幢幢僧舍拔地而起的速度甚至快於讓迥活佛的夢。在這個世紀初,趙屠戶軍隊的炮火轟平了噶丹寺,但是寺廟在很短的時間就重新矗立在峽谷中,甚至比同樣遭到毀壞的教堂恢復得更快,教堂還有清政府的三十萬兩白銀作賠償,而寺廟全靠藏族人捐獻給來世的功德。盡管噶丹寺在這個世紀裏屢次遭到重創,但是人們重建寺廟的急迫心情,快於那些毀滅佛法者們的手腳。炮火和運動可以在一天之內讓一座有數百年歷史的古寺黃鐘毀棄,瓦礫遍地,可在信徒們的夢中,它卻一天也不曾消失過。
實際上被毀壞的只是寺廟的外形,它的內核像雪山一樣恒古不變。當第一座佛陀的法像在大殿裏立起來時,仁多堪布捧出了寺廟的鎮寺之寶、噶丹寺第一世讓迥活佛從蓮花生大師那裏傳承來的金牦牛――“藏巴拉”。當年紅衛兵燒毀寺廟前,是六世讓迥活佛把這尊純金的牦牛讓他的老師絳邊益西活佛連同寺廟收藏的上萬卷經書一起藏在雪山下的一個山洞裏。那個山洞就是傳說中蓮花生大師曾經修行過的山洞,它和印度相通。在災難深重的歲月裏,造反派曾經想找到這個山洞,刑訊逼供了無數人,可是有一次他們已經走到洞口了,神靈的法力卻讓他們看不見它。
讓峽谷裏的官員們都感到吃驚的是,藏民們從雪山上用一百多頭騾馬,馱回了從前寺廟收藏的上萬冊經書。從前噶丹寺以收藏經書之豐富完整而在藏東一帶享有盛名,其中一套完整版《甘珠爾》和《丹珠爾》(註3)尤為珍貴,相傳為明代時的木氏土司請來自拉薩的高僧費時三十多年,用雕板印刷完成。另外寺廟裏還收藏有上百部的《格薩爾王傳》抄本和刻本,以及《苯教大藏經》(註4)、《紅史》(註5)等重要經書和歷史文獻。一座寺廟就是一個民族的歷史,也是一個民族的圖書館。仿佛一切都在神靈的控制中,被毀壞的都能重建修復,萬劫不復的卻纖毫未損。
寺廟有了經書和鎮寺之寶,就像傳統有了依據,為佛像的開光大典也有了厚重的份量,這麽多經書竟然一本也沒有被文革大火燒掉,實在是一個奇跡。特地前來參加釋迦牟尼法像開光大典的地區副專員木學文看著那院子裏小山一樣高的經書,感嘆道:
“當初是誰出的主意,把這些經書藏到了雪山上?這可真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大善事啊。”
“在很久很久以前,西藏的宗教受到了大劫難。”陪在木副專員身邊的讓迥活佛仿佛不是對他一人、而是對峽谷的眾生講經說法一樣,蒼涼的聲音抑揚頓挫。“有上師受到神靈的指引,便把佛教的經典埋藏了起來。它們有的藏在雪山下的山洞裏,有的藏在老虎的窩裏,有的藏在大江的水底,有的埋藏在藏族人的腦子裏。到國家穩定,人民和睦相處,宗教信仰再次成為眾生的靈魂皈依時,這些被埋藏的經典才會被有佛緣的人挖掘出來。這就是西藏宗教的‘伏藏’。
木副專員聽入了神,良久才感嘆一句,“可惜我們納西人的東巴經書,現在已經找不到幾本了。還有那些外國傳教士留在教堂的書,都被燒啦。不管怎麽說,它們也是一筆文化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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