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穩《水乳大地》(23)陽光下的耶酥

解放以後,教堂作為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罪證之一,一直沒有進行過正式的宗教活動。它曾經被當作進藏解放軍的軍需倉庫,後來又作為右鹽田的小學校。學生們在教堂的大廳裏上課,過去外國神父布道的祭臺成了老師們的講臺。當然不會有耶酥畫像了,聖母像和聖約瑟像也被挪到一個角落,像一個被冷落的不受歡迎的客人。但是教堂四周墻壁上的宗教壁畫直到文革前都還存在,教堂那時並沒有受到多少破壞。後來身為教堂神父的安多德還記得,在他還是一個小學生時,經常在老師上課時走神兒,教室兩側墻上背著十字架的耶酥的畫像深深地控制著他的思緒。那時他還不知道這是大部分鄉村教堂裏都必備的宗教壁畫――“十四苦路圖”。從耶酥被推上十字架到背負著十字架一步一步地走向天國,安多德覺得這些畫比他所要學的課本生動有趣多了。他曾回去問過母親安妮,但每當他一提到耶酥的名字,問到教堂的事情,頭上就會莫名其妙地挨上一巴掌,母親也會偷偷地淌眼淚。在安多德少年時代的記憶中還有一個忌諱便是不能在人前――甚至自己的母親――提父親的事,於親人和教民們來說,他是一個生死未明的人,據說他在臨解放前和一個外國傳教士跑了,而官方從前的說法則把他視為帝國主義的走狗,安多德自然就是這條“走狗“的狗崽子了。父親這條可憐的“走狗”現在肯定不在人間了,但是安多德一家人今天卻始終相信他還活著。一個沒有被明確認死亡的人,總是會給親人留下許多的期盼和痛苦。

多年以來安多德一直沒有忘記,那時教堂一側的廂房是一間圖書室,裏面都是當年外國神父留下來的圖書,擺滿了十多個書架,但全是外文,誰也看不懂。學生們從破敗的窗戶中翻進去,將那些硬皮裝的圖書撕下來,用書的硬殼來包自己的作業本。有些書上畫有裸體的男人和女人,還有胖乎乎的小孩,肩膀上長了一對翅膀,從雲中飛下來。調皮的男生們把那些裸體男人的圖片偷偷塞到女生們的抽屜裏,然後躲在一邊看那個女生如何臉紅。

那是一個靈魂墮落的時代。安多德回憶起這些往事時,經常如此感嘆。他還記得有些不信教的藏民曾來到教堂,把誰也不關心的圖書一背籮一背籮地背回家去當柴燒,或者揩屁股。文革時,大部分圖書都被紅衛兵一把火燒了。現在這些誰也看不懂的圖書尚存有一些,還不到一千冊。安多德回到教堂當神父後,曾花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翻閱這些圖書,希望從中找到過去歲月中父親的蛛絲馬跡。由於不識外國文字,他只能一頁一頁地翻,有時他用鼻子去閱讀,幻想那段塵封的歷史能通過味覺告訴他點什麽。書中殘留的一絲酥油的味道,一點青稞酒的味道,甚至還有一些他不知道的類似於某種香料或香水的味道,都讓他浮想聯翩。他斷定這些味道他的父親一定也聞到過,父親的氣息也該留下一些的。但他如何把曾經在這片峽谷上演過的復雜紛繁的歷史風雲與自己父親特有的氣味區別開來呢?沒有人能告訴他。

當瀾滄江西岸的佛教徒們忙著重建他們的寺廟時,東岸右鹽田的人們便把毛主席像和耶酥像並排供在自己家的神龕中,對外國宗教的信仰雖然沒有被提倡,但已不再是一種罪過。那時安多德已是一條三十多歲的漢子,但是非常奇怪的是他沒有結婚,表面上看似乎有某個神靈在召喚他,應該走另一條人生道路,其實在文革後期,他已經在偷偷閱讀藏文的《聖經》了。多年以後人們才發現,即便文革時運動來得那樣激烈殘酷,但是好多教民家都埋藏著解放前外國神父發給的《聖經》,盡管那時在教堂院子裏被燒掉的藏文《聖經》及各類宗教輔讀課本和書籍堆得像一座小山,大火燃燒了兩天兩夜,但精神的糧食是燒不盡的。許多教民即便再窮,也有兩本或更多的《聖經》,就像他們盛青稞酒的土罐不會只有一個一樣。有的人家甚至還藏有外國神父寫的《天主教要義》這樣一些在那個時代絕對會被認為反動的小冊子。外地來搞運動的漢人不會知道這些,他們看到成堆的經書被化為灰燼,便以為革命已經成功,帝國主義的流毒被徹底肅清了。安多德家保留下來的《聖經》是埋在牛圈裏的,每當他要閱讀這部大書時,都需要先把牛糞揚到一邊,然後撬開一塊活動的青石板,取出一個木箱,耶酥就在裏面了。

幸運的是在安多德把《聖經》讀完讀懂之時,氣候已經變得適宜宗教信仰的種子發芽了。直到現在,安多德都還記得當年他在一個風和麗日的下午,找到峽谷地區的最高官員、鹽田縣的曲熱縣長時的情景。他說,我要去北京上神學院,將來做一名右鹽田的神父。他還告訴曲熱縣長,他已經寫信給遠在北京的中國天主教主教團,主教團團長對西藏竟然還有人信仰耶酥天主大為吃驚,他答應幫助推薦他到也是剛剛恢復授課的北京神學院深造。

曲熱縣長一定記得,當年帶紅衛兵去教堂鬧革命的就有這個個子不高的青年,看看吧,現在他卻想要做一個神父了。這個社會可真是開放到了天了。文革時那麽厲害的政治運動,居然沒有改變你們。安多德記得當時曲熱縣長如是說。而他的回答是,自從我們受了洗後,就像鹽溶化進了水裏,水就永遠都是鹹的了。

水還可以被曬幹只剩下鹽哩。縣長嘀咕道。但是安多德回敬了他一句,鹽終究還是要溶入水裏。沒有鹽,人就會沒有力氣。對嗎縣長。你看到窗外的鳥兒了嗎,它們多麽自由自在。曲熱縣長從自己的辦公桌往外面看去,窗外的核桃樹上一群快樂的鳥兒在陽光下跳躍鳴叫,無拘無束。它們的背後是峽谷,峽谷上方的卡瓦格博雪山,還有雪山上的藍天。不是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提醒,他還真沒有閑暇時間來看這道風景,思考這道風景。縣長明白了,縱然他有天大的權力,他也不可能讓鳥兒不歌唱。他最後只有說,寺廟恢復宗教信仰是一回事,教堂的問題,事兒可就大著哩。我要請示上級後,再給你答復。

安多德告訴他,村民們已經把耶酥像和《聖經》都拿到太陽下了。如果沒有神父的引導,他們會走到雪山頂上去尋找升往天國的道路。

他不是在威脅曲熱縣長,幾年前這樣的悲劇確實在峽谷裏上演過。文革後期,一些信奉天主教的教民看不到任何希望,就自發跑到一處懸崖上乞求耶酥帶他們走,他們在山頂上不吃不喝,仿佛等待引頸就屠的羔羊。政府費好大的勁才把他們勸解下來。作為一方父母官,曲熱縣長肯定不願意自己的百姓再幹蠢事。從前他是野貢土司家的一個奴隸娃子,他愛自己的家鄉,知道自己肩上的責任,知道有信仰的人們心底裏蘊藏的能量。

實際上政府有關部門早就註意到了陽光下的耶酥,它已成了一個不容回避的事實。當曲熱縣長把安多德的情況逐級反映上去後,自治區領導責成副專員木學文來分管這件事。沒過多久,木學文就帶著一幫人到右鹽田來搞調研了。但是他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他進村時的車隊在簡陋的公路上揚起沖天的塵土,讓敏感而脆弱的峽谷驚恐不安。當他們一行人來到教堂門口時,正逢是個禮拜日,教民們沒有在教堂裏做禮拜,而是圍坐在教堂的大門外,阻擋官員們進教堂。領頭的是教堂的前修女凱瑟琳奶奶。

凱瑟琳奶奶那時身體硬朗、口齒利落,文革結束後,右鹽田的學校搬了新校舍,教堂重新空閑起來。這時凱瑟琳奶奶搬進了孤獨的教堂,盡管破敗的教堂裏陰氣森森,後院雜草叢生,到處都是孤魂野鬼,甚至還有一些膽大的小野獸在夜晚出沒於其間。但是凱瑟琳奶奶對那些關心她的人們說,魔鬼和野獸,都是老人的朋友。你們害怕的話,可以躲得遠遠的,我可得留在這裏招呼它們。後來,當政策逐步寬松的時候,人們開始禮拜天來教堂。先是一些五、六十歲的老人,然後是他們的兒子、媳婦,甚至孫子。當初他們像潛入村莊的野生動物,低著頭佝僂著背,小心謹慎地緊貼墻腳,忐忑不安地來到教堂,直到看到這座破敗的房子和耶酥的畫像時,他們的心才算落了地,仿佛一顆遊蕩的心總算找到了歸宿。木學文帶領一幫幹部來到教堂時,教堂已有幾十人經常來念經做彌撒了。盡管那時還沒有神父,但是教民們有自己的一套和實際情況相吻合的宗教儀軌。

“這裏是教堂,不是你們來的地方。”凱瑟琳奶奶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對被人們簇擁著的木學文副專員說。

“媽媽,我只是來看看大家的。”

“我不是你的媽媽。早就不是了。”凱瑟琳奶奶一點也不給自己的兒子面子。

“你不願做我的母親,我還非要做你的兒子哩。”木學文笑笑,對周圍的幹部們說,“我們進去。”

“你敢!”凱瑟琳奶奶真的生氣了,順手操了一把掃帚橫擋在前面。

“怎麽啦媽媽,我們是進去談工作的。”木學文說。

“你的工作在你的官府大樓裏談,別來打擾我們。你們一進教堂,可沒有好事情。要進去的話,就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吧。”她說到激昂處,身體晃晃就要倒了,木學文搶前一步,摻扶著了她。

“媽,你誤會了。我是來幫助你們重新恢復宗教活動的。”

“噢,我還沒有老糊塗呢,讓你可憐的老母親多活幾年吧。”凱瑟琳氣籲籲地說,她已經沒有一夫當關的力氣啦。

“媽啊媽,你先去一邊休息。”他一揮手,秘書立即就把老人家扶到一邊去了。實際上如果沒有凱瑟琳奶奶專員母親的身份,教民們可不敢這樣和政府作對。他們自動讓開一條路,讓幹部們魚貫而入。木學文先察看了教堂的情況,然後和大家坐在教堂的院子裏,笑呵呵地說:

“各位大叔大媽,父老鄉親,你們的耶酥愛你們,我們也愛你們啊。”

應答他的是一片沈寂,就像冬天裏站在山崖上看到的瀾滄江,聽不到波濤聲,但你可以感覺到水在流動,暗流深藏在平靜的水面下。

“是不是又要搞運動了?”

難堪的場面持續了很久,一個老人才突兀地冒出一句。他現在已經喝得差不多了,他是一個打了一輩子光棍的孤獨老人,安多德的舅舅諾斯。從前他在教堂裏當廚子,據說當年他能為外國神父做地道的法國菜。每次來教堂望彌撒,他都要喝得大醉,然後稀稀拉拉地哭一場,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傷心些什麽。有時候幾個老教民會陪著他一起哭,更多的時候是他一個人坐在教堂前的臺階上,自顧自地哭,就像自顧自地說話一樣。

“諾斯大爹,你喜歡運動嗎?”木學文笑著問。

“那是魔鬼喜歡的事。”他的身子左晃右晃的,好似被魔鬼控制了。

“那麽,我是魔鬼嗎?”木學文問。

“魔鬼也怕你哩。”他偏偏倒倒地將手中的酒碗向木學文遞來,“喝一口啊,能降服魔鬼的人。”

木學文把酒碗接了,一口飲幹,“好酒。一定是我母親釀的。聽說教堂的葡萄園今年豐收了,是新葡萄釀的酒嗎老母親?”

“你現在知道了,葡萄是新的好,母親還是老的好。”凱瑟琳奶奶撇撇嘴說。

“媽呀媽,從來就只有你說我這個當兒子的不好,我都認。從前政府確實做過對不起教民的事,現在我們知錯就改,撥亂反正,一切都在好起來。難道不是嗎?峽谷裏各種信仰的人我們都尊重他們的選擇。藏傳佛教的宗教活動恢復起來了,天主教雖然不是我們民族的宗教,但是我們再不會幹從前的蠢事啦。等條件成熟了,我還打算把失傳已久的納西人的東巴教也恢復起來呢。宗教再多,只要大家是愛國的,是互相團結的,過去峽谷裏因為信仰不同而發生的宗教悲劇就不會重演。嘿,安多德,你坐那麽遠幹什麽?是你提出要進北京的神學院嗎?”

坐在人群後的安多德站起來說:“是的。木副專員。”

“北京有很多全國著名的大學,現在中國所有的年輕人都夢想到那裏去念書。你為什麽非要上神學院呢?”

“我不知道那些大學對拯救我們的靈魂有什麽好處。看看這些老教民吧,難道他們不需要一個神父嗎?喇嘛寺裏已經回去了那麽多喇嘛了,聽說連過去參加過叛亂的喇嘛都請回去了。媽,你不要拉我。”安多德說話時,他的母親安妮一直在悄悄地拉他的衣襟。

“那麽,你有信心成為一個稱職的神父嗎?”

“我有。”安多德肯定地說。

“你就去吧,好好地學,早早地回來。”

“這……這太好了。木副專員,我……我現在還湊不齊路費呢。這樣吧,我搭便車去,一站一站地搭,沒有便車的時候我就騎馬,沒有馬騎我就走路。總有一天我會到北京的。條條大路通羅馬哩。”安多德在一瞬間做出了個大膽的決定。

木學文笑了,“小夥子,你知道北京離我們這裏有多遠?”

“瀾滄江下遊的漢地吧。”安多德窘迫地說。

“唉,你真該出去見見世面了。你最遠到過哪裏?”木學文問。

“我到過地區,原來想去拉薩看看,但聽說那裏沒有教堂,就沒去。十多年前曾經想和外地來的紅衛兵出去串聯,可我媽不讓我去。”安多德老老實實地說。

木學文再度發出了感嘆,“如今我們峽谷裏的人,視野還不如從前呢。過去的那些趕馬人,最遠的到過印度。上了年紀的老人家都知道的。這樣吧,我這個月的工資是你的路費了。”他說著掏出一疊錢,遞了出去。

安多德站在那裏沒有動,他被木副專員的舉措驚呆了。十多年前當他和外地的一幫紅衛兵把時任鹽田縣縣委書記的木學文從地區揪回來批鬥時,他們將他雙手反剪押在一輛大卡車上,外地的紅衛兵強行給他剃了個陰陽頭,還告訴安多德說這是漢地革命小將整治走資派的最新發明。這還不算最厲害的,還有把破鞋、褲衩、尿壺掛在他們脖子上的哩。一個紅衛兵笑著告訴他。在回峽谷的路上木學文用藏語對安多德說他快渴死啦,請求給一點水喝。他的脖子伸得老長老長,那樣子像一只氣息奄奄的山羊,只是山羊再可憐,它還是一只羊。而當時的木學文連羊都不如。綠色軍用水壺就斜掛在安多德的肩上,他只要遞過去,將來就不會有那麽多的罪過感。但是當外地紅衛兵問安多德他說了些什麽時,安多德回答說,他說他的脖子上需要再掛上一個尿壺。紅衛兵們哈哈大笑,說到了你的村莊,你就去給他找一個來吧。

“你楞著幹什麽,還不快接著。”木學文將錢塞到安多德的手上。

“木……副專員,過去……我、我我,欠你的……”安多德雙手哆嗦起來,然後他的眼淚無聲地下來了。

“不,是我欠你們的。”木學文高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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