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穩《水乳大地》(21)扎西門巴

扎西門巴(醫生)的藏醫小診所就設在左鹽田鎮穿城而過的滇藏公路一側,那是一間簡陋的土墻房子,和周圍的小食品店、小百貨店毗鄰。如果不是特別留意和需要,過路的人連看也不會多看它一眼。它有一個不大的窗口面向公路,陳舊的窗框上黑黑的一層油膩物,那是來看病的藏族人趴在窗口上時留下的痕跡,窗戶兩邊的墻上還遺留有文革時期的標語,字跡陳舊模糊,殘缺不全,但時常令人觸目驚心,那都是當年來自漢地的紅衛兵的傑作。在那上面可以讀出來的字是“橫掃……牛鬼……神”和“踏上……腳……不得翻身”。穿過鎮上街道的風把路上的塵土刮起,從窗口處掃蕩而過,就更加重了這家小診所門臉的蒼涼和沈重。但是窗口處時常都圍滿了求醫問藥的藏族人和納西人,納西人也是一身藏式打扮,說著地道的藏東地區的康巴藏語,已難以區分他們的族別。一個戴著副老花眼鏡的老者在裏面永不知疲倦地忙忙碌碌,沒有人敢正視他深邃有力的目光,也沒有人會對他做出的任何診斷有絲毫的懷疑。他們像對待一個神醫一樣對他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言聽計從。

因為他不僅是個能治百病的門巴,還是一個活佛,當然是在從前。門巴只有半邊臉,另一半臉被文革的烈火燒毀了,看上去像幹旱了三千年的土地。

活佛變為門巴,這不是藏傳佛教的轉世,而是峽谷地區二十世紀中期的政治風雲使然。不過活佛以佛的化身超脫人們的苦難,門巴以醫術懸壺濟世,治病救人於為難之時,在這一點上也符合佛教要理。那時藏區缺醫少藥,雖然人們開始逐漸明白生老病死不是由卡瓦格博雪山下的魔鬼控制,但簡陋的醫療條件仍然是人們生命保障的大敵。一天,縣醫院的醫生們狼狽地把一具骷髏送到紮西門巴的診所,他們留下一句話:“病人家屬說,只有你才能救活他。”

紮西門巴掀開了擔架上的棉被,確實看到了一個骷髏一樣的人――如果他還真的是個人的話。他瘦得來連包骨頭的皮都快看不到了,一股惡臭隨著被掀開的被子沖天而起,薰得周圍的幾個人都打了個趔趄。紮西門巴發現,患者的肚子從心窩一直到小腹,都被刀子劃得東一道西一條的,裏面的胃啦、腸子啦、肝啦,還有一些已經腐爛了的東西,都看得清清楚楚。一些逐臭的蒼蠅嚶嚶嗡嗡地飛來,趕都趕不走。連天上的神鷹好像也嗅到了一頓即將來臨的大餐,不慌不忙地盤旋在天空,在大地上緩慢移動著死亡的陰影,似乎有足夠的耐心。

“誰弄的?”紮西門巴問。

“縣醫院的醫生殺的!”病人的父親氣咻咻地說。

這個叫仲永的病人從前是個天天都要喝下三四斤青稞酒的康巴漢子,他父親當年給他取這個名字,(註1)就是希望他能像一個乞丐那樣有個好胃口,什麽都能吃。可是他三十五歲的時候就把自己的胃喝壞了。他們背地裏請了幾個已回家務農的老喇嘛為仲永念經做法事,那時寺廟還沒有恢復宗教活動,喇嘛們的法力已荒疏好多年了。他們使出了渾身解數也降服不了在仲永身上作崇的魔鬼,仲永家的人才把他送到縣醫院來搶救。縣醫院的醫生都是些畢業於工農兵大學的新手,他們粗糙的醫術比喇嘛荒蕪的法力更令人揪心。他們判斷仲永是胃出血,於是就為他做了胃切除的手術,主刀醫生楊新民是個自願到藏區工作的贖罪者,多年以前曾帶領一支戴紅袖章的隊伍把峽谷地區攪得天翻地覆,雪山下的魔鬼也被他的人馬驅趕得無影無蹤。可楊新民卻從沒有見過這樣嚴重的胃出血,就像他當年掃除峽谷地區的寺廟和教堂一樣,他鋒利無情的手術刀一刀下去就將仲永的胃切掉四分之三。可在縫合的時候他卻遇到了魔鬼的作弄,搞得他連汗水都掉到仲永的胃裏去了。

手術三天後,仲永的狀態不見恢復,而肚子卻一天天地腫脹起來,直到它漲成一個圓圓的皮球,然後就“嘭”地一聲爆炸了,就像仲永的肚子裏爆炸了一顆手榴彈。那一聲炸響醫院裏所有的醫生都聽見了,楊新民的心從此也被震裂了,再也沒有安寧過。他們眼看著仲永肚子裏腐爛的食物流了一床而束手無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切一個西瓜那樣在仲永的肚子上東劃一刀西拉一刀,既是想清理仲永肚子裏的那些臟東西,以免感染,也想找一找究竟是哪一路的魔鬼在作崇。但他們不是藏傳佛教徒,不能與雪域高原的魔鬼對話,他們的老師也沒有教過他們在西藏行醫與課本知識的不同之處。他們只能眼看著不能進食且還失血過多的仲永急速消瘦下去,血管也很快萎縮了,到最後連液體也輸不進去了。手術後半月,仲永變成了一只曬幹了的大龍蝦,從前他有九十多公斤重,現在還不到四十公斤。身上的骨頭都不只那點分量呢。仲永的父親恢心地說:

“這些穿白衣服的門巴還是不如從前那些穿紅衣服的喇嘛啊,至少他們知道是哪個魔鬼要吃仲永的血。”

“他們把仲永的胃縫漏了。”紮西門巴只往仲永亂七八糟的肚子看了一眼,就肯定地說。

“尊敬的紮西門巴,請你把話說明白一點。什麽縫漏了?”仲永的父親說。

紮西門巴把一小瓶紅顏色的鹽水從仲永的嘴裏灌進去,兩分鐘後它們從一段腐爛的腸子裏淌出來了。

紮西門巴感嘆道:“一個織氆氌的大娘,也比他們用針仔細。胃沒有縫好,仲永吃下的東西全淌到肚子裏去了。吃東西的生靈,怎麽能沒有胃呢?”

“可他們說仲永得了胃癌。”

“從小吃糌粑的藏族人眼下還不會得這樣富貴的病。控制疾病的魔鬼就不知道癌癥是什麽東西。”

仲永的老父親給紮西門巴跪下了,“大慈大悲的紮西門巴,只有你能救仲永的命了。你懂醫術,還知道魔鬼的法力。藏族人的病還是需要藏族人的門巴才能治得了啊!仲永的孩子才十歲啊紮西門巴。”

紮西門巴把老人摻扶起來,“我們先不討論魔鬼,把病人的肚子清理幹凈再說吧。”

過去沒有多少人知道藏醫也會外科手術,人們認為藏醫治病不過是利用藏區獨特的植物及珍貴動物的器官,以湯、散、丸、膏、油、酒等藥劑,采用服藥、滴鼻、瀉、吐、放血、針灸、敷、穿刺、塗抹等方法治病。其實早在八世紀時被稱為藏醫醫聖的雲丹貢布大師的巨著《四部醫典》(註2)中,就詳細論述過數十種外科器械的用法。多年前紮西門巴作為一個轉世靈童在拉薩學經時,就跟他的導師學習過藏醫藏藥的基本原理,並得到灌頂傳承。成為活佛以後,他常常利用靜坐時期鉆研藏醫理論,《四部醫典》他幾乎能倒背如流。如今能精通這部巨著的人在藏區也許還不到十個人。

他拿出一個小木箱,裏面用層層的哈達包裹著手術器械,刀、鉗、鑷子、獸骨針等一樣也不少,只不過在一個西醫醫生看來有些簡陋原始罷了。紮西門巴先用一些黃色的小骨針紮在病人的各個穴位上,每紮一針他的嘴裏都念念有詞,像是藏族人久違了的佛經經文,也像是安慰病人的話語。紮西門巴就在這樣的氛圍中有如神助――實際上他已經在做神才能做的事情了。人們看見他在仲永的肚子上打了兩個小洞,安上管子將裏面的臟東西放出來,這讓仲永的家人大感驚奇,縣醫院的醫生在仲永的肚子上大動幹戈,但是他們還是降服不了仲永身上的魔鬼。看看人家紮西門巴吧,沒有無影燈,也沒有各式監護儀器,更沒有護士,一切都在他微微有些顫抖的手下有條不紊地進行,但這種顫抖不是一個人在年齡面前的妥協,而是神在舞蹈。

外面圍觀的人們多年以後都還在傳說,紮西門巴是懸在半空中為仲永做完手術的,峽谷上方的一束光線隨著紮西門巴的指揮始終圍著病人旋轉,當紮西門巴累了的時候,他脫下外衣,順手就把它掛在了那束光線上。他像安排一個個曼陀羅一樣地把仲永肚子裏那些破爛不堪的器官重新安排好,然後將被魔鬼玷汙過的東西清理出來,一揚手就扔了出去,天上的神鷹紛紛趕來,準確地把仲永體內各路魔鬼的化身叼走。那時,種種神跡預示著仲永的生命即將得到挽救。卡瓦格博雪山被夕陽染成了雪青色,這是連峽谷裏年紀最大的老人都沒有見到過的顏色。每當峽谷裏有不可思議的奇跡發生時,總是有某種自然的奇觀昭示給蕓蕓眾生,這已是瀾滄江大峽谷的一種規律了。

半個月後,仲永在紮西門巴的診所已經可以喝酥油茶了,但他第一次從病床上坐起來時,竟會感到頭暈,不是他的身體恢復得不夠好,而是他看床下的地板就像站在峽谷的山崗上看谷底的瀾滄江。他已經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多了,好久都沒有往低處看過。他驚恐地抓住紮西門巴的手說:“門巴呀,你的床怎麽這樣高?”

紮西門巴說:“床不高,是你正從高處走下來呢。”

盡管高處是人人向往的地方,但是活著可比什麽都好。仲永死而復生的故事在峽谷地區不脛而走,雖然那時宗教和信仰還在陽光下躲躲閃閃,你可以不相信一切,但你絕對會相信一個神醫所創造的生命奇跡。那段時間裏紮西門巴的名聲傳得比峽谷裏的風還快,在不當活佛的日子裏,他在人們心目中贏得了比當一個活佛更大的尊敬。人們擡著茶磚、紅糖、酥油餅還有哈達來找紮西門巴看病,診所外面等候就診的人天天都排起了長隊。有的病人甚至遠道從雲南、四川的藏區趕來,病人並不完全都是藏族人,還有納西人、彜族人、白族人,甚至那些穿著時髦衣裳的漢族年輕人。

一天,政府的一輛吉普車開到了紮西門巴的診所前,一個幹部模樣的人恭敬地把紮西門巴接上車。那輛吉普車出了縣城,沿著簡陋的公路跑了一整天,然後來到一座大城市。小車直接開到一個有衛兵站崗的寬闊大院,一個年輕人恭敬地把紮西門巴引到一座小樓裏。那時他想,佛祖啊,我大概又得罪他們了。

在一間寬大的辦公室裏,一個個子高大、站在窗戶前的男人背對著他。他的威嚴與氣度可以從他的背影中感受出來。有人就是這樣,哪怕只留給你一個影子,也會令你心生敬畏。

“紮西門巴,這是首長的尿樣,想請你看看。”領他進來的那個年輕人將一個小瓶放在紮西門巴面前。

尿診是藏醫術的一種奇特的診斷方法,紮西門巴更是精通此道。患者只需提供尿樣,他就能根據尿液的色、味、泡沫和沈澱物等異像判斷出患者病在何處,從胃、肝、肺、脾、腎、腸道等內臟器官的病變到風濕、性病、各類傳染、乃至食物中毒,老紮西便利用當活佛時修煉到的法力和作為一個門巴的醫術,看一眼你的尿液就告訴你該服什麽藥了。對於一些疑難雜癥,他甚至不惜親口嘗患者的尿液來確診。曾經有一個來自漢地的知青不相信紮西門巴的醫術,他把馬尿盛在一個瓶子裏,請門巴看看自己是什麽病。老紮西只看了那尿液一眼,便說:“我只給吃飯的看病,不給吃草的看病。”羞得那個自以為是的家夥尷尬萬分。

紮西門巴松了一口氣,如果是請我來看病的,就不會去乞求佛祖的寬恕了。他仔細地觀察了那瓶尿樣,然後胸有成竹地對那個背影說:“尊敬的首長,你的胃要小心,至少十多年前它就不聽你的話了;你的肺上也有毛病,它受到過傷害,大概是嗆水引起的;你有腎虛,還便秘;你喜歡吃辛辣的食物,其實這對你的身體並不好。”

那個背影突兀地說:“六世讓迥活佛,你不認識我了?”

紮西門巴顫抖了一下,但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說:“我只是一個識得幾味草藥的門巴啊,現在是共產黨領導,沒有活佛了。”

那人哈哈笑了,轉過身來,“誰說共產黨領導,就不要活佛了?讓迥活佛,你看看我是誰?”

紮西門巴擡起頭來,嘴就張得合不攏了。“你、你,莫非轉世了?”

“嘿嘿,轉世是你們的事,但我們共產黨人有九條命的。活佛,我已經恢復工作一年多了。這次請你來,並不是要你給我看病,你說的那些我都知道,管它的呢。我是想請你回寺廟當活佛去。”

這人就是地區的副專員木學文,曾經為鹽田的解放打過戰、流過血。文革時他和活佛曾在一個勞改農場共同接受過造反派的勞動改造。有一個晚上活佛親眼看見他不堪淩辱跳下了瀾滄江,從那時起就再沒有這個共產黨官員的消息了。

“啊,尊敬的領導,”紮西門巴總算醒悟過來,恢復了常態說:“哪裏還有寺廟呢?紅衛兵早把寺廟搗毀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你想為老百姓做點善事的話,用你有權力的筆畫幾個圈,為鹽田鎮蓋一座藏醫院吧,我還可以去做一個門巴。任何運動來了,門巴都是需要的。”

“尊敬的領導”走過來,扶著活佛的肩膀說:“讓迥活佛,寺廟毀了,我們還可以再修麽。藏族人的精神信仰是毀不了的。活佛,我們已經在撥亂反正了,醫治人的心靈,比醫治人的病痛更重要,你說對嗎?過去因為錯誤的運動而打倒的一切,我們都要盡快重新恢復起來。包括你,尊敬的讓迥活佛。”

活佛的眼淚忽然就下來了。不是什麽人都可以看到一個活佛哭的,當佛也流淚時,過去的歲月總有諸多令人感慨萬千的苦難。如果說最堅強的人能承受住世間所有苦難的話,那麽活佛則是把人間和神靈世界的苦難都承受下來了。人們傳說噶丹寺是在活佛的眼淚中重新立起來的,但那不是悲天憫世的眼淚,而是擁有苦難並最終戰勝了苦難的眼淚。木學文那天面對稀噓不已的活佛,自己也感動得不能自持,“都過去了,活佛。就當是經歷一場噩夢吧。”他說。

“不,領導,那不是一場夢,只是眾生的一劫罷了。”讓迥活佛平和地說,“佛經上講‘諸行無常,是生滅法’。世間的一切,都逃脫不了剎那間生、又剎那間滅的無常大法。生生滅滅,滅滅生生,我們還要感謝這場苦難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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