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物vs歸屬感

回想一下，在市場時代，自由被定義為自主。就一個人不依賴或不受惠於他人的程度而言，一個人是自由的。要想獨立，他就得有財產。有了財產，他就能享有排他性和自由。他怎樣確保有財產呢？通過和其他人在敵對性的市場框架裏競爭。網絡商業意味著恰恰相反的自由定義。一個人乃是通過歸屬（belonging）而非通過所有物（belongings）確保自由。要有歸屬，他就要有門徑［能進入某些關系］。有了門徑，他就能享有伴隨包容性而來的自由。自由在於共享的關系，而非孤立。

如果自由意味著經歷一個人存在於此世的全部可能性的能力，那麼究竟是通過與他人隔絕、包圍在地域邊界裏，還是通過和其他人在共同基礎上進行深層的交流，更能夠完全實現這種可能性呢？要想檢驗兩個自由定義誰更接近靶心，臨終一刻是最好的裁判。比較一下兩個人，一個以畢生之力聚斂財產、追求自主，另一個以畢生之力探查各種關系、追求親密性。兩個人誰會被說成最大地實現了他們存在的全部可能性，產生了最高程度的自由呢？

網絡商業的結果遠遠超出了一種生意模式。它關於怎樣才是充分利用個人優勢的最佳方式的假設，根本不同於我們在現代定義恰當行為和良好生活的方式。市場基於不信任，網絡基於信任。市場基於對一己私利的追求，網絡則追求共同利益。市場是保持距離的交易，網絡是親密的關系。市場是競爭性的，網絡是合作性的。

我們思考自己和財產的關系的方式的變革正迫使我們從根本上重新評估人類境遇，這正像現代初期的情況一般，當時我們有關財產的觀念也發生了巨大改變。從封建平民負擔的財產義務到市場經濟裏的財產交換，這偉大的變革標誌出我們有關自然和人類交往目的的思考的分水嶺。類似的，如今從財產交換到進入網絡的門徑關系的過渡，再一次改變了對於人類活動之本性的假設。

遺憾的是，不論在學術界還是公共政策圈，都很少有人討論怎樣重建我們有關財產關系的理論，以求讓它們和全球化經濟運作的網絡商業的現實協調一致。不過，有幾位學者已經嘗試著修正我們的財產觀念。迄今為止，對這一探討做出的最重要的貢獻來自已故的多倫多大學教授克勞福德麥克弗森（Crawford MacPherson），他被諸多同行視為當代財產哲學和歷史領域最傑出的權威之一（我最早介紹麥克弗森的觀點是在2000年出版的The Age of Access裏）。

麥克弗森的分析提醒我們，我們現有的財產觀念很大程度上是17、18世紀的發明。麥克弗森說，我們如此習慣於把財產看做排斥他人使用或受益於某物的權利，以至於我們已經漠視了一個事實，即在從前，財產也曾被定義為不被排斥在使用或享有某物的權利之外。麥克弗森復活了財產的更古老的意義，即享用公共所有的財產的權利在水道上航行，在公用的鄉村小徑上散步，以及享受進入公共廣場的權利。

當市場日益統治著社會領域時，盡管這種雙重的財產觀念依然存在，但公共享用和包容性的權利已變得越來越邊緣化，被私人所有和排他性的權利所替代。想想這個例子：在美國改變的房產所有權模式吧！在過去的40年裏，越來越多的美國人采取了所謂共同利益發展（CIDs）的所有權。在這些大門緊閉的社區裏，不僅住宅是私人所有，甚至街道、人行道、市鎮廣場和公園都是由居住成員私人擁有。非居住成員常常必須在大門口請求許可，以在街道上開車、在人行道上行走、在公園裏散步，或逛廣場上的商店。超過4700萬美國人美國人口的近六分之一現已住在這些私有社區裏，並且其數目還在急劇增長[19]。到本世紀中葉，CIDs可能成為主導的生活設置。

我們美國人已經在僅僅兩個世紀裏遭遇了美國夢核心的一項基本矛盾。我們長期以來尋求自主和流動性，並相信它們是彼此支持的。如今千百萬美國人已經把大片的美國公共空間變成了私有的社區，而否認了無數其他美國人進入、穿過所有美國土地的權利。一個曾經為自己的開放和遼闊它的邊界的缺乏而自豪的國家，如今正在有系統地以令人擔憂的速度分裂成排他性的領域，這改變了美國景觀和美國經驗的基本特性。歐洲卻沒有什麼東西和這種大規模的生活空間私有化相類似。

麥克弗森註意到，在物質匱乏的世界裏，私有財產制度被用來建構人際關系。而如今，他註意到，至少對於收入最高的20%的人群而言，確保獲得物質收入的能力已不成問題，因此他們的興趣正轉向更開闊、更深刻的問題，即確保生活質量。麥克弗森提出，財產也相應地成為被重新定義，包括進非物質收入即享受生活質量的收入的權利。[20]他認為，這樣一種收入只能被視為參與一組令人滿足的社會關系的權利。[21]

在一個真正富足的社會，建構財產關系時，排除他人的觀念變得越來越無關緊要。倘若每個人都有多於他或她所需要的東西，那麼排除他人還有什麼實際益處呢？在一個已經擊敗了物質匱乏的社會裏，非物質性的價值重要性日增，尤其是自我的完滿和個人的改造。不被排斥在整全的生活之外的權利成為人們擁有的最重要的財產價值。麥克弗森認為，新時代的財產權需要變成參與權力關系系統的權利，這一系統將使得個人能夠在一個整全的人類社會裏生活[22]。

當然，還有45%的人類依然在赤貧或糊口的狀況下勞作，對他們來說，經濟學家赫爾南多德索托的呼籲還是有意義的，即他們應當通過建立歐美過去200年來享有過的那種私有財產制度來趕上富裕國家。

然而，還有一個理由導致了發達社會發現自己身處兩種財產制度之間：舊制度乃是基於市場裏的產品交換，而新制度是基於在網絡裏享用彼此財產的權利這個理由就是脆弱性的增長，它不可避免地伴隨著人類交流復雜性和密度的變化、以及全球化世界裏時空的收縮而來。

23年前我曾有幸拜訪已故的比利時物理化學家伊利亞普利高津（Ilya Prigogine）。為什麼我們對財產關系的思考和我們的自由觀在發生劇烈變化？對此，曾為他贏得諾貝爾獎的耗散結構論提供了幾條指導線索。

普利高津的分析綜合了幾條來自熱力學和控制論的假說。他觀察到，所有生命體和許多非生命體都是耗散結構。即，它們通過系統內連續的能量流動來維持自身結構。能量的流動使系統保持恒常的流動狀態。漲落通常不大，並可以通過負反饋進行調整。然而，普利高津說，有時候漲落可能過大，導致系統無法調整，這時正反饋就接管了過來。漲落能夠自我維系，而放大能夠輕易地顛覆整個系統。當這種情況發生時，系統或者崩潰，或者重組自身。倘若它能夠自我重組，新的耗散結構將展現出更高秩序的復雜性和整合，以及更強的直通性。每一後繼結構因為比此前的結構更加復雜，所以更容易產生漲落、崩潰和重組。普利高津相信，增大的復雜性產生了進化式發展的條件。

我們復雜的、高能量流動的全球經濟是普利高津耗散結構的最佳範例。系統中任何部分的能量流動產生的巨大變化都會損害到整個系統，並導致崩潰或重組，從而達到更高、更復雜的表現層次。在現代，當距離依然具有意義、時間更加充足、交流密度較低時，世界任何地方的能量漲落通常都只產生局部效果，極少影響到全球。現在情況不再如此。在全球化的經濟裏，時空日益壓縮，萬事萬物都更加彼此依靠，系統任何部分發生的任何事件都可能讓系統裏所有其他事物遭受傷害。網絡是唯一能夠適應脆弱、高風險的全球經濟的商業模式。網絡捏合了利益相關的團體，他們具體的目的就是匯聚資源和風險以減少損失。只有通過在廣闊的企業到企業和企業到消費者的網絡裏合作，公司才能夠享受那種及時有效的信息、知識和反應能力，以迅速調整來適應整個全球經濟裏不論何處發生的漲落。

在現代，當遼闊的邊疆依然存在，它擁有未經開發的資源、勞動力和潛在財富來開發整個世界時，好鬥的、自主的個人牛仔思維就是理想的商業典型，而市場機制就是最有效的結構，能夠侵占、開拓那許多的經濟機會。

在新的全球商業競技場裏，復雜性和彼此依賴性日增，機會日益圍繞著共享的脆弱性和匯聚的風險存在，而非圍繞排他性的自我利益和個人的事業進行賭博。在全球風險經濟裏，與單槍匹馬的粗糙的個人主義和對抗行為相比，信任、互惠和合作正成為更加重要的生存價值。

把新的基於網絡結構的合作式經濟模式推向前沿的同樣的全球環境，如今也正在影響著政治領域。在高密度、彼此依賴的世界裏，民族國家再不能保持孤立。就像跨國公司一樣，它們正慢慢聯合成合作式網絡，以求更好地適應高風險、全球化社會的現實。歐盟乃是新型跨國統治模式之最先進的典範；因此，當民族國家領導者們思考著全球時代的治國術時，世界所有地區都密切關註著歐盟的成功與失敗。

註釋

[1]Time-shares，一種時間租賃模式。由於消費者每年都有一個固定的度假計劃，因而度假酒店或度假村能把房間或別墅的使用權以周為單位分時段賣給多個客人，每位購買者可以在每年固定的時間段使用該度假設施。使用權的期限可以是20年、30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譯者

[2]即每天24小時、每周7天。譯者

[3]Kirkham,Jan,..

[4]Margin，指證券或商品的成本與銷售價之間的差額。譯者

[5]傑裏米裏夫金：TheAgeofAccess:TheNewCultureofHypercapitalism,WhereallofLifeisaPaid-ForExperience.Tarcher,2001

[6]Smith,,ed.London:Menthuen&Co.,.p.475.

[7]拉丁語，即letthebuyerbeware（買主要註意），貨物出門，概不退換，買方在購買前對所購貨物的質量估計由其自己負責之意。譯者

[8]Castells,:BlackwellPublishers,1996,p.207;Ernest,Dieter.Inter-firmsNetworksandMarketStructure:DrivingForces,Barriers,PatternsofControl.Berkeley,CA:UniversityofCalifornia,BRIEWorkingpaper73,.

[9]Scharpf,,Ger.:CampusVerlag,.

[10]Uzzi,Brian.TheSourcesandConsequencesofEmbeddednessfortheEconomicPerformanceofOrganizations:...

[11].

[12].

[13].

[14]Ibid.

[15].

[16]Jones,Candace,.AGeneralTheoryofNetworkGovernance:...

[17]Powell,WalterW.NeitherMarketNorHierarchy:..325.

[18]Blackstone,.W.Ehrlich,ed.SanCarlos,CA:NoursePublishing,.

[19]McKenzie,:.FannieMaeFoundation,2003.

[20]McPherson,Crawford.DemocraticTheory:EssaysinRetrieval.Cambridge,U.K.:OxfordUniversityPress,.

[21]Ibid.

[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