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映:語言轉向之後(2)

寬泛地說,科學是事實研究或事質研究,而哲學家若把自己的工作即概念考察誤當作或混同於事質研究,那麽,他不是把哲學變成了科學,而是幻造出了一種東西:形而上學。例如,“什麽是正義”本來是個語言-概念問題,形而上學卻把正義視作某種像銀河系那樣現成存在在那裏的東西,仿佛它是宇宙中的一種存在物,仿佛我們是在研究這種存在物,掌握它的本質和屬性等等,並力求獲得關於這一存在物的終極的、惟一的真理。

常聽說,現代哲學反對形而上學。人們對“形而上學”有多種理解,所謂反對形而上學也有種種意義上的反對。上引維特根斯坦的理解只是其中的一種,但在我看,它的確是澄清形而上學概念的一個深刻視角。

 

語義學?

 

區分語言研究〔或概念研究〕和事質研究,看來的確意義重大,因為它引導我們把哲學與物理學區分開來。然而,這樣理解的“語言轉向”,也帶來一種麻煩,這個麻煩,簡言之,就是:怎麽把哲學與語言學區分開來?

上文說到詹姆士的裁決,其大意是,“繞著轉”有〔至少〕兩種含義,澄清此點,我們就不會再為“張三是不是在繞著松鼠轉?”這種問題起無謂的紛爭,與此相似,也不再會為“世界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這類“形而上學問題”起無謂的紛爭。這似乎意味著,大量甚至所有哲學問題,可以靠查字典加以解決,或最多是要求我們編一本更完備的字典。

羅素說,蘇格拉底追問“什麽是正義”,最後得到的“是一樁語義學上的發現,而不是一樁倫理學上的發現”。然而,除了蘇格拉底那樣的追問方式,我們在倫理學中還能有什麽其他的追問方式呢?如果沒有,是否意味著,所謂倫理學,其實只是一些“語義學上的發現”?

維特根斯坦說,我們必須問的不是:什麽是意象;而是意象一詞是怎樣用的。他接著說:“但這不是說我要談論的只是語詞。”然而,談論“意象一詞是怎樣用的”怎麽區分於“談論的只是語詞”?

以上這些問題互相關聯,我們可以把這些問題籠統概括為:哲學如何區別於語義學或語言學?20 世紀哲學家傾向於把自己的研究稱作邏輯語法、哲學語法,但邏輯語法、哲學語法怎樣區別於普通語法?

這些疑問或問題,本來就是一些需要探討的問題,只是,由於發生了語言轉向,厘清哲學和語義學的區別就變得格外重要。因為,從上面所引的一些重要語錄來理解語言轉向,難免會覺得,語言轉向轉到頭來,似乎不過在主張:所謂哲學問題、形而上學問題,其實是語義問題。那麽,所謂語言轉向,實為語言學轉向;實際上也的確常有人把linguistic turn 譯作“語言學轉向”。

語言轉向之前,容易混淆的是哲學與物理學類型的科學,語言轉向之後,哲學和語言學卻似乎變得難以區分了。霍金在他那本科普著作中引用了“本世紀最著名的哲學家”維特根斯坦的一句話:“哲學剩余的唯一工作就是語言分析”並且評論說:在18 世紀,哲學家將包括科學在內的整個人類知識當作他們的領域,並討論諸如宇宙有無開端的問題,而今天,“哲學家如此地縮小他們的質疑的範圍”,“這是從亞裏士多德到康德以來的偉大傳統的何等的墮落!”[8]霍金對哲學的現代發展也許不甚了了,但他的看法頗有代表性。實質的問題當然在於:語言學以何種方式進入哲學?語言學能扶持哲學走上多遠?萬德勒寫了一本《哲學中的語言學》,力證句法學能夠為概念探索提供幫助,而在全書最後分析good 的那一章末尾他說道:“怎樣才算一個好人?”這類問題“將引我們遠遠超出這個詞的語法領域”;“即使有了一套完備的語法,我們也不過剛剛起步”[9]。

 

非對象化之思

 

要澄清哲學和語言的關系,我們不妨以較為通俗的方式考慮一下哲學是幹什麽的[10]。這個問題,我們,甚至大哲學家們,有形形色色的回答。其中一種,我相信是相當廣泛的一種,是把哲學理解為追索根本的道理。我自己認為,這是一個極好的切入點。不過,面對這個提法,我覺得至少有兩點從一開始就要先加說明。其一,道理不等於客觀規律。其二,“根本道理”不是抽象程度最高的道理,倒更接近深層道理、理後之理、理中之理。這兩點,下文將做較詳的闡論。現在我要問的是:若哲學旨在追索根本的道理,哲學為什麽要與語言糾纏不清?———既然不僅語言裏有道理,萬物萬事之中都有道理。

從根本上,只有一句話,語言是人類的基本理解方式。本節先談談“理解方式”,下節簡短談一下“基本”。

我們力圖理解世界,明白其道理,不過,剛剛說到,我們不能把道理理解成客觀規律,理解成現成擺在一個與我們無關的世界裏。為了突出這一點,我要強調,語言中不僅包含著世界的道理,而且包含著我們是怎樣理解世界的。對語言的考察本身就是反思,反思我們思考世界的方式。需要提到的是:反思並不是把語言本身或理解本身做成對象。我們既不是單單理解世界,也不是單單理解語言,我們通過理解一種語言來理解世界。我們說,懂一種語言,理解一種語言;而理解一種語言同時就是通過一種語言理解世界。

哲學當然關註事情是怎樣的,為了強調,也不妨說,哲學當然關註事情本身是怎樣的,只不過,如果把“事情本身”理解為,事物本身無所謂冷熱、無所謂紅藍、無所謂美醜,事物本身只有溫度、波長、形狀,那麽,哲學關心的就不是“事情本身”,而應當說,哲學總是聯系於怎樣看待這些事物來關註這些事物。這些事物我們是怎樣看待的?要回答這個問題,最顯要的方式是檢視我們怎樣說到這些事物。於是應當說,哲學聯系於我們關於這些事物都有哪些說法來關註這些事物。

為了把這種認識方式區別於物理學,我們不妨像黑格爾那樣把哲學稱作“反身性的認識”。Reflective 有多種譯法,在這裏,反身要比反思好一些。反思這個詞傾向於給人一種印象,仿佛哲學認識是把所認識之事懸置起來以便單單對認識方式本身或認識者本身進行思考。把哲學視作認識論就有這方面的嫌疑。這樣理解反思,難免殫盡心力要把那使一切對象成為可能的理解本身轉化成對象[11]。哲學不是把認識的內容懸置起來單單對自己的認識方式進行反思。與此相似,“認識你自己”這一警句也不可理解為:把自己同世界及他人隔離開來認識。我們並非一開始有一種關於對象本身的“直接”認識,此後再進行反思,於是獲得了反身性的認識。我們對世界的本然理解就是反身性的認識。此後,有可能,我們把自己懸置起來,從而使所要認識的事物轉變為純粹對象性的東西。

因此,我們可以用“非對象化之思”來刻畫哲學。不過,無論在“思”前面加上什麽限定詞,都容易掩蔽這一點:它是原初的思想方式。海德格爾幹脆什麽都不加,就叫Denken,並在這樣的意義上說“科學不思”。不過,“非對象化之思”也有益處,它明確地把哲學區別於科學類型的對象性認識。為了突出這層區別,不妨把非對象化之思稱作“有我之思”,或為了避免某些誤解,稱作“有我們之思”。關於表達式還可再做更詳細的討論,不過,論理詞的鑄造和選擇,很大程度上是名號方面的考慮,對於內行的讀者並不那麽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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