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克《追尋生命的意義》(12)

17 集中營幽默

集中營裏,居然也有藝術之類的玩意兒,這個事實局外人想必會大吃一驚。不過,要是他聽說營中還有幽默感這東西,很可能更要嘖嘖稱奇了。當然,所謂的幽默感只是淡淡的痕跡,而且為時不過短短教秒鐘或數分鐘。為求自保,幽默感是另一項精神武器。眾所周知,幽默是人類性情當中最能使人超越任何情境的一種。即使超越的時間只是短短數秒也是彌足珍貴的能力。我就曾實地訓練一位在建築工地中與我並肩做工的友人培養幽默感。我建議他,以後我們每天至少要想出一則笑譚趣事--一則與獲釋之後可能遭遇到的情況有關的趣聞。他是一名外科醫生,曾在某大醫院充當助理。有次,我就因為對他描述他回覆原職之後,將如何改不掉營中習慣,而逗得他捧腹不已。在建築工地,監工為了叫我們勤快些,常吆喝道;"幹呀!幹呀!"尤其在督察巡視的時剡,更是吆喝不停。我於是告訴這位友人:"終有一天,你會回到手術房,執行一項腹部大手術。突然間,一個看護人員沖將進來,吆喝道'幹呀!幹呀!',借以宣布主任大爺的光臨。"

有時候,別的難友也會假想一些與未來有關的趣事。譬如,有人就預測在未來某天的一次晚宴上,盛湯時,自己很可能一時忘情,而央求女主人"由桶底直接撈上來"。

18苦中作樂

試著培養幽默感,試著以幽默的眼光觀察事物--這是研究生活藝術時必學的一招。人世間盡管處處有痛苦,卻仍有可能讓生活的藝術付諸實現,即便在集中營裏亦然。容我打個比方:痛苦就像是煤氣。一個空房間裏,如果註入某一定量的煤氣,則不論房間多大,煤氣都會完全均勻地彌漫。同樣地,痛苦不論大小,都會完全充滿人的心靈和意識。因此,人類痛苦的"尺度",絕對是相對的。

也因此,一件極其瑣碎的小事,也可以引發莫大的喜悅。我且舉個例子:從奧斯維辛轉往達荷城附近一集中營的途中,我們一直耽心火車要開往莫豪森營。接近多瑙河上的某座橋時,我們益發緊張起來。因為,據有經驗的旅伴說,如果火車要開往莫豪森,一定會經過那座橋。後來,當大夥兒獲悉火車"只不過"是開往達荷,並未經過那座橋,整個車廂立刻爆出歡笑和歌舞的喧鬧聲。那種場面,非身歷其境的人簡直不能想像!

至於在兩天三夜的旅途之後抵達荷城時,又有怎樣的遭遇呢?在火車上,由於空間太窄,大多數人只好全程枯站,幸運的少數則輪流蹲在滿是尿騷臭的稻草堆上。抵達時,從老俘虜那兒打聽到的第一條大消息便是:這個小型集中營(人口僅二千五百名)沒有"爐子"、沒有火葬場、也沒有煤氣!這表示所有變成"末世臉"的人,不會直接被送到煤氣間,而要等到所謂的"病患護送隊"組成以後才被遣回奧斯維辛。這個令人驚喜的大好消息,使得大夥兒心情特佳。奧斯維辛那位資深舍監的願望終於重視了:我們這麽快,就已經來到一個沒有"煙囪"的集中營裏。當下,我們歡笑作樂,管他緊接著又要忍受什麽樣的煎熬?


清點新到者的人數時,當局發現有名俘虜失蹤了,要我們在風雨交加的戶外等著,直等到尋獲失蹤者為止。後來,終於在一幢茅舍內找到了那家夥--他因為疲勞過度,在那兒呼呼大睡。點名完畢,我們立刻受到"遊行"處分;當晚,還通宵在戶外枯站,忍受長途旅行後的疲勞及風雪刺骨的滋味。盡管如此,大夥兒還是非常開心!這兒好歹沒有煙囪,奧斯維辛則已經遙遙其遠了。

有一次,我們看到一群罪犯路過工地。當時,一切苦難的差距,在我們看來何其明顯!我們嫉妒那些罪犯,因為他們似乎活得較有保障、較有條理,且較為快樂。他們當然有定時洗澡的機會啰--我們悲哀地想著。很可能還有牙刷衣刷、草席(而且是一人一張),每個月還有郵件告知親人的下落或生死;而這一切,我們老早以前就已經無權享受了。

我們之中,也有人特別幸運,能夠進工廠,在戶內做工,而成為眾人爭羨的對象。這種救命似的好運道,每個人都夢寐以求。然而所謂的幸運,畢竟是相對的;幸運的尺度,因而可一再延伸。同樣是令人生畏的戶外工作隊(我就是屬於這種工作隊),其中就有些隊是公認比較倒黴的。一旦置身這種工作隊中,你自然會羨慕別人不必每天十二小時都得在陡坡上踩著滿腿爛泥清理戰地鐵道的木桶。大多數的意外事件,都發生在這種工作上;而一旦出了意外,往往有喪命之虞。

有些工作隊的監工,特別喜歡整人,因而,我們總要比較誰運氣好,不必受其指揮,或只是暫時歸其管轄。有一次,我不幸奉派到這種工作隊上。要不是兩個鐘頭後發生了空襲警報,以致在警報解除後必須重整隊伍,我想我可能早就因受不了監工的虐待而躺上專門承載勞累致死或瀕死者的雪橇,被運回營去了。在那種情況下,警報所帶來的解脫,沒有人能夠想像--即使是在拳賽中聽到一回合終了的鈴響,因而避免了致命一擊的拳擊手,也無法想像。

就連最微不足道的運氣,我們也慶幸不已。只要在就寢前有時間捉虱子,我們就高興得很。倒不是說這有什麽樂趣;光著身子站在寒氣逼人、天花板上結滿冰柱的茅舍內,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然而在"捉虱大典"中,只要沒熄燈或空襲警報,就值得我們千恩萬謝了。因為,這件事沒辦好,我們一整夜休想睡個好覺。

在集中營生活裏,這種貧弱的歡娛,為大夥兒提供了消極的快樂--也就是叔本華所說的"苦中作樂"(freedom from suffering)--然而就連這種快樂,也是相對性的。真正的快樂(即使是細微的).可以說幾乎沒有。記得我有一次曾經草擬一張《快樂明細表》,結果發現,在過去好幾個星期中,我總共只有兩次快樂的經驗。其中一次是這樣的:我從工地回來後,苦等良久,終能進入廚房,並且被分發到由馮姓夥夫(也是俘虜)主勺的隊伍裏。馮夥夫站在一個大鍋後,接過每個俘虜遞上去的碗,一一盛上湯,眾俘虜則一一迅速離開。這人是唯一不看情面、一視同仁、分湯公正的夥夫。他對自己的好友或鄉親,並不會特加關照,為他們撈出鍋底的馬鋒薯,而叫其他人喝薄稀稀的湯。

不過,我無意責怪那些特別關照自己人的俘虜。在那種生死攸關的情況下,誰能苛責別人袒護自己的朋友呢!一個人除非在相同情況下也能夠作到絕對的公正無私,否則無權去判斷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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