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克《追尋生命的意義》(11)

16 營中藝術活動

先前,我曾提到藝術。集中營裏,也會有藝術這種東西麽?這倒要看你所謂的藝術究竟是指什麽而定。營中不時舉行一些業余節目。每逢其時,有幢茅舍便會暫時騰出來,排上幾條木條凳,還有人負責草擬一張節目單。當晚,營中稍有地位者(也就是像酷霸和一些不必到工地去做工的人)全都到場,大概是專程來笑一陣或哭幾聲--總之是為了消愁破悶。節目中有歌唱、誦詩、講笑話等等.有的還暗暗諷刺營中的人、事、物。這一切,全是刻意要幫助我們忘憂的--也的確有所幫助。有些普通俘虜就因為這種節目很有消愁破悶之效,才不惜拖著疲憊的身子或冒著分不到當日口糧的危險而爭先往觀。

在工地的半個鐘頭午餐時間裏,我們可以在分湯(湯由承包商負責供應,所費不多)時聚集到一間未完工的機房內。進門時,每個人都得到一勺稀湯。大夥兒正啜得起勁,有個俘虜爬到一個桶子上,唱起意大利抒情曲來,我們欣賞了他的歌,他則獲得雙份"直接由桶底撈上來"的湯--這表示湯裏有豌豆!

在集中營裏,不只獻藝有賞,喝采也有報酬。即如我,就曾因為喝采,而能夠從一位素以"殺人魔"著稱的酷霸那兒獲得保護(幸好我從不需要他的保護)。事情是這樣子的:有天晚上,我有幸再度應邀前往曾舉行過招魂會的那間房間。裏頭,仍是營醫的那一票密友;而衛生隊那位準尉軍官也再度偷偷跑來參加。"殺人魔"酷霸湊巧走了進來,當下有人便請他朗誦他在營中相當出名(該說是出了臭名)的一首詩。他毫不遲疑,立刻掏出一本日記似的小冊子,並且朗聲誦讀他的傑作樣版。其中有一首情詩,差點沒叫我爆笑出來;幸好我竭力咬住嘴唇,且咬到發痛的地步,才勉強忍住不笑。我這條老命,極可能就是靠這種"忍功"揀回來的。此外,我因為不吝於喝采,所以我即使被分發到他的工作隊上(以前我曾被調去呆了一天--光是一天,就夠我受了),也不必耽心有生命之憂。無論如何,讓這位"殺人魔"酷霸對你產生好感,只有百利而無一害。所以當時,我竭盡所能報以熱烈的掌聲。

當然,營中的一切藝術活動,一般說來都顯得有些怪異。我願意說,一切與藝術有關的活動所給人的真實印象,恰恰都源於活動本身與荒涼的營中生活之間不協調的對比。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在奧斯維辛過第二夜,由疲憊已極的熟睡中被一陣音樂吵醒的情景。原來茅舍中那個資深舍監正在他房中舉行一種慶典。他的房間就在茅舍的入口處。他酒醉了的嗓子,嚎叫出陳腐的曲調。突然間,一切歸於寂靜。就在萬籟俱寂的夜裏,一支小提琴幽幽地唱出一首淒怨欲絕的探戈--一首百聽不厭、久奏不膩的仙曲。弦弦掩抑聲聲思,我也跟著小提琴掩泣起來;因為就在當天,有個人正值二十四歲的生日。那人身在奧斯維辛的另一區,離我可能只有幾百碼,甚或幾千碼之遙,然而卻與我咫尺天涯,不得相見。那人是誰?是我的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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