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克《追尋生命的意義》(14)

20 獨處的渴望

前曾提到,在集中營裏,任何事只要與生存活命沒有關系,就沒有價值。為了活命,營中人不惜作一切犧牲。但這勢必威脅到他向所秉持的理念與價值,因而使他陷入精神的惶亂中,嘗到價值失落的痛苦。生活在集中營這草菅人命、奪人心志、蔑視人性尊嚴、視人如待戮牲口(不過卻打算榨盡他最後一滴勞力)的世界裏,如果不盡力抗拒這種價值失落的痛苦.努力為自己保留一點自尊,終將喪失生而為人,具育獨特心智、獨特內在自由及個人價值的意識。當其時,你會認為自己不過是一大群人當中的一個;你的存在將退化到與禽獸無異的地步。事實上,集中營大多數的俘虜就是這樣:一大群人,像羊群一樣任人隨意驅趕,毫無自己的思想和意志;而一小撮無賴,則由四面八方密切監視,並以各種酷虐手段任加折磨。他們不斷地驅趕羊群,並以吆喝、踢打、棍擊來指示方向;至於我們這群蠢羊,則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著兩件事:如何躲避惡狗與如何掙取一點食物。

羊總是膽怯地擠入羊群中央,我們也一樣。每個人都努力往隊伍的中心擠,一則比較能避免挨揍(警衛總是在隊伍的前後及兩側走著),再則也可以避風。因此,拚命擠進隊伍裏頭,其實就是為了自衛。在隊伍裏如此,在其他時候亦然。我們總是努力服膺自衛的第一要規,不要顯得與眾不同!每個人隨時隨地,都盡力避免引起挺進隊員的註意。

當然,如果可能,甚至如果有需要,也該離開群眾。大家都知道,在團體生活當中,如果一舉一動都要受到監視,人很可能極端渴望離開團體--即使只是離開一下。營中俘虜很渴望獨處,也渴望一個人靜下來想想。他企盼孤獨、企盼隱私,然而不見得能償宿願。我在轉到所謂的"休養營"(rest-camp)以後,就碰上了難得的運氣,有了每次約五分鐘之久的獨處時間。我工作的那間土屋(裏頭住了五十名高燒昏迷的病人)後面,靠近雙層鐵絲網的地方,有個安靜的角落,在那裏有人用幾根木條和樹枝,臨時搭了個帳篷,權充太平間(營裏每天平均有六個人死亡)。那兒還有個坑口,和自來水管相通。我只要沒事,就坐在木質的坑口蓋上,呆望著綴滿鮮花的山坡和鐵絲網交錯下的藍藍遠山。我幽幽地夢想著,思緒飄向了北方和東北方,搜尋著記憶中的家園。然而,我舉目眺望,但見浮雲而已。

身邊的死屍爬滿跳蚤,我卻不以為意。能使我由夢中驚醒的只有過路警衛的腳步聲。有時,這腳步聲是為了召我回病房或回去點收新到藥品(只有五片到十片的阿斯匹靈,卻要應付五十名病人幾天之內的需要)。我每次點收完畢,就去巡視病人,量一量他們的脈搏,並且分半片藥給幾個病重的。至於病入膏肓的人,我一律不發給藥品;一方面是因為服藥己無濟於事,再則是因為藥品奇缺,須盡量留給有痊愈希望的人;病情輕微的我除了鼓勵幾句以外,別無藥品可給。我就這樣在病房內蹣跚穿梭,逐一問診,而我自己卻因為大病初愈,仍然非常虛弱。巡視完畢,我又回到坑口蓋上,靜享獨處的喜悅。

這個坑口,有次偶然拯救了三名難友。就在我們獲釋前不久,當局計劃把大批俘虜運往達荷。這三名難友非常精明,企圖逃避外調。他們爬入坑口,躲避警衛的搜索。我則若無其事地坐在坑口蓋上,佯作不知情地玩著小孩子的把戲.把一顆顆石子丟向鐵絲網。警衛看到我,遲疑了一會,但還是走開了。我總算有機會告訴下面那幾個仁兄:要命的閻王已經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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