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聽」經典——聽覺敘事研究的重要任務

聽覺敘事概念的提出,為今後的敘事研究增加了一項新任務,這就是對經典的「重聽」。

近年來讀書界不斷有人提出「重讀」經典,這類呼籲之所以未見多大成效,是因為未將「重讀」的路徑示人,如果「重讀」走的仍然是「初讀」的老路,那麽再讀多少遍也無濟於事。「重聽」經典明確標舉從「聽」這條新路走向經典,它當然也是一種「重讀」,但這次是以經典中的聽覺敘事為閱讀重點。由於前面提到的種種原因,以往的閱讀存在一種「重『視』輕『聽』」的傾向,人們一味沈湎於圖像思維而不自知,「重聽」作為一種反彈琵琶的手段,有利於撥正視聽失衡導致的「偏食」習慣,讓敘事經典散發出久已不聞的聽覺芬芳。

「重聽」經典不是簡單的側耳傾聽,聽覺敘事有自己的生成語境,我們無法返回或還原歷史的現場,但至少應當認識到這方面的古今之別。視覺排擠聽覺是印刷文化興起之後的事情,先秦經典產生於「讀圖時代」遠未來臨之前,那時人際間的信息交流主要通過聲音渠道,古人的聽覺神經細胞比現代人要豐富得多。宋玉《對楚王問》說「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這是怎樣盛大熱烈的歌詠場面啊!《論語·述而》提到孔子在齊聞韶,竟然「三月不知肉味」;《韓非子·十過》敘述晉平公為了聽到天下最悲之音,甘願冒生命危險。古人對美妙聲音的狂熱追求,說明他們對聽覺信號是何等敏感,古今之耳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只有認識到這種差別,我們才不會將後來的變化強加於古人,才有可能理解他們敘述的聲音事件,「聽」出聲音後面的情感,這應當是「重聽」的一個重要前提。

古今之耳存在差別,古今之「聽」也有很大不同。了解社情民意從來都是為政者必須要做的功課,古代文獻有對「聽政」的大量記述:

古之王者,政德既成,又聽於民。於是乎使工誦諫於朝,在列者獻詩使勿兜,風聽臚言於市,辨祅祥於謠,考百事於朝,問謗譽於路,有邪而正之,盡戒之術也。(《國語·晉語六》)

自王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以補察其政。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大夫規誨,士傳言,庶人謗商旅於市,百工獻藝。(《左傳·襄公十四年》)

值得註意的是,采詩者不單將民間籲嘆用文字記錄下來,而且還按原腔原調予以諷詠,所謂「瞽不失誦」,強調的是瞽矇耆瞍之輩通過口耳渠道的誦記,就采詩而言這比「史不失書」更為重要,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上面如實聽到百姓聲音。古之王者明白聲音信息更具「原汁原味」,他們不僅想知道人家說些什麽,還想知道人家說話時所用的語氣與聲調,後者往往比前者更能反映真情實感。相比之下,中央電視臺近期的「你幸福嗎」調查只關心回答是肯定還是否定,卻不註意像古人那樣細心「聆察」,其實真正的回答就在答問者的語氣與聲調之中,所以《文心雕龍·物色》會說「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

對聲音的高度敏感與重視,決定了先秦時期是使用「擬聲」的黃金年代。《詩經》劈頭就是「關關雎鳩」的鳥聲,細細「聆察」則有蟲、獸、風、雨、雷、水等多種自然之聲,以及來自人類社會的車馬聲、軍旅聲、鐘鼓聲、伐木聲、割禾聲、金鐵聲、玉石聲等。據不完全統計,《詩經》涉及「音景」多達120余處,「三百篇」至少有53篇使用了象聲詞,它們賦予《詩經》無窮的藝術魅力。先秦之後,文學中視覺形象的湧現令人矚目,《文心雕龍·詮賦》用「寫物圖貌,蔚似雕畫」來概括賦文,說明圖像思維那時已經有所擡頭。後世的聲音模擬雖然無復《詩經》中的盛況,但這並不意味著聽覺敘事從此走入下坡路,應當看到,象聲詞與口耳傳播的關係最為密切,《詩經》中的「擬聲」主要來自「風」、「雅」兩部,北朝樂府民歌《木蘭詩》開篇即傳來「唧唧復唧唧」的織布聲,後來又有「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等聲音模擬。與此不同,文人筆下的聽覺敘事多半不是直接的「擬聲」,而是從「類聲」、「類形」等角度展開搖曳多姿的想象,存世經典絕大多數都為文人所作,我們「重聽」的重點應當放在聲音摹寫藝術的發展與進步上。

作者簡介:傅修延,江西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江西 南昌 330027,原刊:江西社會科學,2013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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