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景芳《時光裏的歐洲》雅典:民主 10

有人說柏拉圖是斯巴達主義者,有人說他是共產主義者,原因就在於他描繪了一個分工運轉如機器的理想國,仿佛蘊含了極權的苗頭。然而他們沒有注意柏拉圖自己悲觀的預言:“既然一切有產生的事物必有滅亡,這種社會組織結構當然也是不能永久的,也是一定要解體的。”他從來沒有認同強制教育。當他談到人們贊賞的斯巴達榮譽社會,他說他們“受的不是說服教育而是強制教育,所以他們秘密地尋歡作樂,避開法律監督”。 

柏拉圖所有的表述都不是一個改革家和政治家的理想,而是站在世界之外的靜默旁觀。與其說他寫了一個政治上的理想國,倒不如說他寫了一個幾何意義上的理想國。幾何是宇宙最安然而單純的真理,它靜靜地存在於宇宙深處,是一切事物本真的狀態。幾何世界最純粹,因而能指出真正的原理,不受紛雜現實干擾。如果柏拉圖只是為了宣傳政治理想,他就不會花極大的力氣講述國度的層層衰落。他實際講的是政治的邏輯。就像畫出一個圓,經過分割和投影,可以重新拼成一個長方形,它們之間有著周長的對應。這是公理。與其說這是政治理想,不如說是幾何理想。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哲人。

 

世界上最悲傷的事情也許莫過於看到了危險,卻不能避免。柏拉圖的眼睛就像憂郁穿透命運的燈塔,他的邏輯知識並不難阻止混亂的發生。雅典按其描述,一直沈淪於平民暴動,僭主脫穎而出,國度衰落下去。 

公元前404年,雅典和斯巴達戰爭結束。公元前399年,蘇格拉底被雅典公民投票處死。公元前387年,柏拉圖在雅典成立了流傳千古的柏拉圖學園。公元前323年,雅典被馬其頓佔領,此後整整2500年未曾重樹輝煌。在今天的阿格拉園子,我們能看得到羅馬雕塑、拜佔庭教堂、土耳其寺廟,盡管都已損毀,但仍能窺見當初剛佔領時分的飛揚跋扈。樹立與倒塌之間,雅典兩千年換了一個又一個主人,曾經的強盛不復存在,只有智慧的餘音在黑夜的衛城上空飛旋,歌唱著悲傷的往昔。

 

站在衛城山上,對著雅典的蒼山與大海遙望,兩千年前的畫面似乎又在眼前重演。世界一次次重蹈覆轍,一個政權崛起,另一個政權不能容納,驕傲與狹隘針鋒相對,就像斯巴達與雅典兩敗俱傷。城邦中因為偽善而戳穿的謊言,因為私欲而破滅的理想,因為牟利而撕毀的聯盟,成為煙花一樣的畫面,在日暮時分掠過蒼茫的天空。 

希臘哲學繁榮在雅典開始由盛轉衰的時分,它是雅典之盛,也是雅典之衰。它是夕陽下最後一抹金光,是雅典奉獻給世界的最後的餘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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