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10.1

我們之間關係的特點是習慣性地交流些平常的無聊話、可笑地混亂不清的語句、對想像的語調的建議性的模仿,以及標誌著幸福家庭的秘密準則的私下的玩笑。盡管如此,他對行為問題極端嚴格,當他對用人或小孩生氣的時候,常愛說些尖刻的話,但是他天生充滿了人道精神,不允許自己在責備奧西普給他準備錯了襯衫的時候真正很無禮,同樣,直接了解一個男孩子的自尊心會緩和指責的嚴厲程度,導致突然寬恕的結果。因此,有一天,當我為了逃避在課堂上進行沒有準備好的背誦而故意用剃刀在膝蓋上方劃了個口子(我至今仍有那道疤痕),他似乎無法使自己真正發起脾氣來的時候,我是困惑多於高興;他接著承認自己童年時一次類似的過失,這是對我沒有隱瞞真情的獎賞。

 

我記得那個夏天的下午(那時已經覺得好像是很久以前了,其實只過去了四五年),他突然沖進我的房間,一把抓起我的捕蝶網,沖下遊廊的臺階——不久就溜溜達達地走回來了,大拇指和食指間捏著一隻稀有而華麗的俄國楊樹雌蛺蝶,他從書房陽臺上看見它在一片山楊樹葉上曬太陽。我記得我們沿著平坦的盧加公路長時間地騎自行車,以及他利落地——結實有力的小腿,穿著燈籠褲、花呢上衣,戴著方格帽子——完成騎上他那輛高鞍座的“杜克斯”的樣子。他的貼身男僕會把自行車推到門廊前,好像那是一匹聽話的馬一樣。父親會一面查看著車子擦得亮不亮,一面戴上他的小山羊皮手套,在奧西普焦急的目光下試驗一下輪胎氣夠不夠足。然後他會握住車把,把左腳放在突出在車架後部的金屬栓上,右腳在後輪的另一邊蹬地,這樣蹬了三四下以後(這時自行車已經啟動),再悠閑地把右腳移到腳蹬子上,把左腿往前移,坐在了車座上。

俄國式的決鬥比起傳統的巴黎式決鬥來是一個嚴重得多的事件。這位編輯用了好幾天來決定是否接受這個挑戰。在這些日子的最後一天,一個星期一,我和平常一樣去上學。由於我沒有看報紙,我對整個事件一無所知。那天的某個時候,我意識到一本打開在某一頁的雜誌在大家手里傳遞著,引起了哧哧的笑聲。看準了時機的一使我擁有了證明是一份低級周刊的最新一期,上面登著關於我父親挑戰的聳人聽聞的報導,還有對他讓對手挑選武器這事的極其愚蠢的評論。針對他回到在自己的文章中批評過的一種封建習俗上去,這篇文章也進行了狡黠的挖苦。還大談他僕人的數量和成套服裝的數量。我發現他選擇了自己的姻兄海軍上將科洛梅茨耶夫,日俄戰爭中的一位英雄,作決鬥助手。在對馬海峽之戰中,我的這位當時具有海軍上校軍銜的姑父設法把他的驅逐艦靠攏了燃燒著的旗艦,救出了海軍總司令。

 

第十章第一節


梅恩·里德上尉的美國開拓時期的西部小說,經過翻譯和簡寫後,二十世紀初期在俄國兒童中非常流行,那時他在美國的聲名早已衰退很久了。因為懂英語,我能夠欣賞原文的未經刪節的《無頭騎士》。兩個朋友交換衣服、帽子、坐騎,不該死的人被錯殺了——這就是它錯綜複雜的情節的主渦流。在我記憶的書庫里,我有的那個版本(可能是英國版)始終是一本紅布裝訂的鼓鼓囊囊的書,有一幅淡灰色的卷首插圖,書新的時候,蒙上了一頁綿紙保護插圖的光澤。我看見這頁綿紙的時候它正在逐漸破損——先是錯誤地被折疊,然後被撕去——但是卷首插圖本身,無疑描繪的是露易絲·波因德克斯特那倒霉的兄弟(也許還有一兩隻郊狼,除非我想到的是《致命射擊》,梅恩·里德的另外一個故事),已經這樣長久地暴露在我想像的烈焰下,以致現在顏色已經完全褪去(但是奇跡般地被真正的東西取代了,如我在一九五三年春天把現在這一章翻譯成俄語的時候所注意到的那樣,也就是說,被從你我那年所租的牧場看到的景色所取代了:一片長滿了仙人掌和絲蘭的荒原,那天早晨從那兒傳來了一隻鵪鶉的悲鳴——我想是甘貝爾鵪鶉——使我充滿了受之有愧的成就和報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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