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寧:天地大舞台:義和團運動戲劇性格的文化啟示(1)

“可以肯定,任何一個地方都沒有中國這樣徹底地表現如下這個理念:‘整個世界是一個舞台,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不過是演員。” ——明恩溥《中國鄉村生活》 

“……事實上一切反常的舉動都被稱作瘋狂,瘋狂使臆造出來的似是而非的東西變得像真的一樣。請允許我提醒您注意,如果這就叫瘋狂,它也就是你們職業中唯一的理性。” ——皮藍德婁《六個尋找劇作家的角色》

 

義和團多戲緣,不辯真幻。聚眾起事唱戲,練拳如演戲,附體之神多為戲中人物,特技招式,亦如戲之所演。戲弄試將虛幻變成真實,義和拳想將真實變成虛幻。義和團運動的戲劇性格,有其深厚的社會文化基礎。中國鄉村戲劇組織鄉村的公共生活,並作為民間意識形態提供給鄉民集體認同的觀念、價值與思維模式,其中包括肯定現實秩序的正統觀念與否定現實秩序的烏托邦因素。戲曲為義和團運動的發生準備了社會公共機制與文化意識形態基礎,同時也塑造了這場運動的形式與觀念。義和團運動的心理經驗具有明顯的戲劇性格,它通過表演創造出一種“真實的幻覺”, 其中有自由也有虛妄,最後自由也變成虛妄。本文研究的宗旨不僅限於揭示戲曲與義和團的關系,還在於通過分析這個有趣的個案,提示中國文化的某種深層問題:中國文化性格中的某種戲劇化傾向甚至中國文化的戲劇性格。

 

一 義和團的戲緣

 

光緒二十二年二月十五日,公元1896年3月28日,劉士瑞在山東單縣城關火神廟“唱戲四天,以聚會友”。[1]義和團運動從此開始了。60多年後,幸存者們回憶起那段風起雲湧的日子,大多想到“唱戲”。

“單縣城西的大刀會都是劉士端、曹得禮領導的,曹得禮帶領了大刀會群眾在縣城西南火神廟地方唱過一次對台戲,群眾有幾千人。火神廟唱戲聚眾是在哪一年記不清了。當時我約33歲左右。自從開了這一次會後,大刀會就成立起來了,名聲也傳開了。唱的是兩出戲,一為梆子戲,一為柳子戲”。[2]

口述者王粹文已經104歲了,年代記不準確,但事件無誤。同時接受采訪的86歲的吳元漢、82歲的張玉書、80歲的塵勞汗、張起合,74歲的劉志榮,都證明了這件事:每年要為火神爺唱四次戲,1896年那年多唱了一次,名目是給大刀會的祖師爺唱的。場面很熱鬧、聚集了好幾個人,神棚四周插著許多大刀、紅櫻槍、紅旗,唱戲的時候、“大刀會提出要坐江山”,混在人群中私訪的朝廷官員毓賢發現,大刀會是要造反了。[3]

大刀會唱戲聚眾,起事多與演戲有關。“光緒二十一年三月初三日,大刀會在城西火神廟唱對台戲。西邊唱的是柳子戲,戲名《黃貓拿兔》,東邊是梆子戲,戲名《打登州》。唱戲後,大刀會的人即在城南開始打教堂。”[4]一年以後,登州的《山東時報》載文報道,大刀會公然在單縣唱戲四天,聚眾十余萬不止[5]。

唱戲聚眾,看罷《打登州》,自己恍然也變成了瓦窯寨英雄,徑直去打教堂、燒洋樓了。單縣的大刀會總借唱戲起事,茌平的神拳也唱戲。光緒二十四年五裏莊唱戲迎神拳,“各地的大刀會都來聽戲”。[6]神拳首領朱紅燈領人罰張官屯的天主教徒包戲唱,賀神拳[7],82歲的徐慶士在文化大革命興起那一年回憶,他14、15歲那年6月裏人們祈雨唱戲,第二天神拳就來了[8]。

唱戲聚眾,聚眾舉事,義和團運動與戲劇的關系,還不僅限於此。1896年天大早,饑民四野,人心慌慌。魯西南的大刀會眾聚集在安陵崮堆一帶,口述史的資料記載劉士端“穿著戲衣,騎馬拿刀,自稱黃帝”。[9]穿上戲裝起義,儼然自己變成了戲劇中的英雄。可惜天下了一場雨,大刀會眾都趕回去務農了。老百姓開玩笑說:“安陵崮堆拉大旗,淋散了。”

大刀會、神拳,從山東到山西、從河南到河北,“先學義和拳,後學紅燈照,殺了洋鬼子,燒了天主教”。當時直隸省灤縣志記,一拳首綁了教民到神壇前候審,拳首“用紅布蒙首束腰,並用紅繩盤束胸際,仿戲劇武生裝束,立白木凳上翹一足,口中則仿戲劇武生科白口吻,詢問某奉教若幹年及其它瑣事。少頃,則定罪曰:殺無赦。”[10]修縣志者說拳首都是“無知村豎”,裝神弄鬼,“兒戲國事”。義和拳星火已燎原。他們穿著紅襖、皂靴,背著大刀、紅櫻槍、打著各色旗子,有的還仿戲中武生裝扮,將小旗插在背後[11]。義和團一路燒洋樓、掀鐵路,毀電線,殺洋人與教民,1900年夏應詔進了都城北京。李伯元的《庚子國變彈詞》說北京城裏,“一時大街小巷,全是拳民,風聲所至,四方來附者,一天總有三四千人,輦轂之下,愈聚愈多。每團必有壇主一人,其壇主之有錢者,更為黨羽制備衣履刃矛,那打扮賽如戲上唱小生的一般,手持木棍,招搖過市,美其名曰‘二郎神棍’。”[12]

穿上戲裝,分不清是世間生民還是戲中英雄。神拳無敵,刀槍不入,須有神靈附體。大刀會、神拳、義和拳,都講燒香叩頭、念咒吞符、降神附體。然而,神拳所請之神,大多是戲曲中人物。龍顧山人的《庚子詩鑒》記“習拳者持咒面東南方,三誦而三揖,即昏絕於地。頃之手足伸屈,口作長歔,一躍而興,舞蹈不已。問其名,則關平、武松、孫悟空、黃天霸之類,皆戲劇中習見者”。[13]男練義和拳,請神多為戲中男性英雄;女練紅燈照,附體之神,則多為女角。十八、九歲的閨女練紅燈照,“一身紅裝,扇扇子,扇碗”,據說由此“就升了天,淩空駕雲,遂成了神仙”,或“手裏提著小紅燈籠,胳膊上挎著毛籃子。”據說“槍子一來,用扇子一扇,槍子就掉在毛籃裏,打不著她”。她們也設壇演拳,神附了體,口中就喊“樊梨花下山”、“穆桂英下山”,“有的說是胡金嬋”。都是劇中巾幗英雄。[14]降神附體,恍惚迷離,已不辯真幻,《河塑前塵》的作者王錫彤記河南滑縣一帶義和團活動,他們所降之神,也“大抵見於《封神演義》、《西遊記》、《三國演義》、《施公案》,否則戲劇上所有者,而以世俗所敬祀之關爺為多。”[15]關爺即關羽,是民間崇拜的武神、財神、又稱關聖帝君,關帝,清代幾乎每個村子裏都有關帝。義和團多供關帝。陳恒慶《清季野聞》記北京拳民六月四日祭關帝生日,擡著紙馬紙衣入關帝廟,還揚言“關帝座下之馬,汗流至足,殆赴天津大戰,殲洋人盡之矣。”[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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