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塔·米勒《黑色的大軸》(1)

井不是窗戶不是鏡子。往井里看的時間太長了,就會經常往里看。爺爺的臉像從下面長上來似的挨著我的臉長起來了。他的嘴唇之間有水。

通過這眼井可以看見那個黑色的大軸如何在村子下面轉動歲月。以前生病一直病到眼睛里的,而且有一隻眼睛已經死亡的人都看到過這個軸。爺爺的臉是綠色的、沈重的。

死去的人轉動著這個軸,如同在轉動馬拉的磨坊,為的是讓我們也很快死去。然後我們就可以幫助他們轉這個軸。死去的人越多,村子越空曠,時間過去得就越快。

井沿如同一根由綠色的老鼠組成的皮管。爺爺發出輕聲的嘆息。一個青蛙跳到他的臉頰上。他的太陽穴劃著細細的小圈跳到我的臉上,帶來了他的頭髮,他的額頭和他發出嘆息的嘴唇。也把我的臉帶到了井沿邊。

爺爺的衣袖靠在我的手上。樹木後面是僵硬的午間時光。樹木中間有一陣顫抖但是沒有風。午間的鐘聲在石子路上如同是用石頭做成的。

媽媽站在門框里,頭上冒著熱氣,喊吃飯了。爸爸穿過巷口,在沙子上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在樹下放了一把錘子。我在石子路上追逐我的影子,從我的雙腿的影子中撿起我的鞋。

爺爺用衣袖把我推過半開的廚房門。袖子很長,顏色深得像褲腿。在盤子的底上,透過芹菜的葉脈,我想看那個在村子的下面轉動歲月的黑色的大軸。媽媽的嘴唇和下巴之間粘著一根變軟的芹菜葉。她一邊吸溜一邊說:“今天村子里的狗叫起來發了瘋似的。”爸爸用食指尖在盤邊上撈起那只已經被淹死的螞蟻。媽媽朝他的手指尖看去,對著自己說:“這是一顆胡椒籽。”爸爸把湯吸溜出一個漩渦,輕聲說:“吉普賽人進村了,他們來收板油、面粉和雞蛋。”媽媽擠吧擠吧右眼。“還有孩子。”她說。爸爸不說了。

爺爺低下頭,帶著長長的深色褲腿和一隻夾著一個勺子的赤腳,率先下到盤底。“那些吉普賽人是埃及人,”他說,“他們必須流浪三十年,才能安靜下來。”“然後他們就幫著旋轉大軸。”我說,但是眼睛看著別處。爸爸把空盤子從面前推開,用舌頭砸吧空洞的臼齒:“他們今天晚上演戲。”媽媽把爸爸的空盤子放在我的盤底上。

爺爺的脖子出了一圈汗。襯衣領子里面濕了,臟兮兮的。

窗戶玻璃後面是女鄰居的臉,看上去如在水下一般。萊尼的臉上有兩道褶子,其中一道我熟悉,看上去就像一根線。

半年前,萊尼的爸爸也到村子下面去幫助旋轉那個黑色的大軸了。爺爺在他最後的那個星期天,那是媽媽事後的說法,在午間鐘聲敲響前還去看望過他。

園子的上方是白色的杏子樹,菜粉蝶翩翩飛過,爺爺走了,沒有穿外套,盡管這是一個星期天。爺爺是穿著白襯衣走的。“免得我回來的時候黑乎乎的。”他說。

我在白色的杏子樹下問爺爺,鄰居是不是已經病到眼睛里,他是不是看見了井下的大軸。爺爺呆呆地點點頭。

我那一時刻很想看那只眼睛。跟在爺爺星期天穿的鞋子後面兩步遠的地方,我問他:“帶我去吧。”爺爺停住腳步:“萊尼周二的夜里生了一個孩子。如果想看孩子,就給她帶束花去。”

我順著我的裙子環顧了一下周圍:院子里的生菜在猶猶豫豫地返青;洋蔥的葉子從地里長了出來,如同一根根管子;芍藥的葉子上方結出了褐色的花苞,有表皮覆蓋,看上去如同一個個指節。爺爺在深色的褲腿上擦了擦。“我不去了,什麽都沒開呢。”我說,眼睛只盯著他的手。

爺爺把手舉過頭頂,把杏子樹最下面的樹枝拽了下來。我撇斷兩根樹枝,枝子上的雪飛飛揚揚地落在我的裙子上。“一個是給病人的。”我說。爺爺的目光朝柵欄外望去。“如果你給他送花,就等於把他送進墳墓。”“他的病救不活了嗎?”我站在草地里問。我跟在爺爺星期天穿的鞋子後面保持半步的距離。他的鞋底周圍是開放的辣根花,氣味苦澀,不適合送人。

“去看病人的時候,不能說病得救不活了,應當說病重。”爺爺半閉著眼說,“要記住。”

鄰居躺在床上如同睡著了一般。他的嘴也被床單蓋住了,床單很白,因為上漿硬邦邦的,如同房間的天花板。病人的額頭浸滿了水。死亡是潮濕的。

爺爺坐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他把星期天穿的鞋拖到椅子下面,然後問,聲音聽上去好像他也病了似的:“怎麽樣?”在提這個簡短的問題時,他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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