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塔·米勒《黑色的大軸》(2)

病人瞪著發灰的眼睛。我沒有看見那眼井。“格里高,生活什麽都不是,就是一大塊兒臟。”病人的聲音很大,簡直是喊出來的。“年輕的時候,笨得像一根草稭。”他用發灰的眼睛看著萊尼。萊尼用雙手捂住嘴,杏子樹枝的雪花落在臉頰上。“閉嘴。”她喊叫道。她的臉年輕而枯萎。我的樹枝在她的手上光禿禿的。這時萊尼把握著樹枝的那只手從嘴上放下來。“醫生告訴他不要想問題,不要說話。”她說。她自己都沒有感覺到,就把另外一隻空著的手也從嘴上放了下來。

爺爺把鞋子移到膝蓋下,眼睛沒有看萊尼,問道:“孩子怎麽樣?”萊尼回答:“還好。在長。”“長,長,長得像個蟲子。”病人說。“等他長大以後,他會問,誰是他的父親。那時你在孩子面前就像一頭母牛。”爺爺把手插進褲子口袋,對著星期天穿的鞋子說:“沒有爸爸他也會長大的。”“如果他問,我會告訴他,你爸爸是一個酒鬼,就知道和女人鬼混。”這話是萊尼說的。爺爺擡起頭,兩眼直視萊尼的眼睛。“人都有缺點,”他說,“有缺點的人就一定會犯錯誤。”

萊尼低頭看著病人,臉頰和耳垂沖著我,說:“知道吧,鸛給我送來了一個小男孩兒,小弗蘭茨。”萊尼的額頭上有一個皺褶,如同一根線。“他在找爸爸。”萊尼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脖子上。

爺爺從椅子上站起身,椅子發出吱嘎的聲響。病人把一隻腳從被單下伸出來,仿佛腳是透過天花板伸出來的。他的腳弓得很厲害,我從下面都能看見他的眼窩。

旁邊的房間傳出小弗蘭茨的喊叫。這不是哭聲,而是真真切切的喊叫,聲音大得如同房間的隔墻。

萊尼這時站到了窗戶玻璃後面。在額頭上那兩道皺紋之間,皮膚已經繃了有一年多了。

萊尼站在窗戶玻璃後面說:“我的那只紅雞昨天晚上丟了。”媽媽打開窗戶,頭髮飄向街道。窗扇在媽媽的肩膀上如同兩面鏡子。媽媽說:“吉普賽人進村了。”

爺爺把空盤子推開,說:“是今天早上,不是昨天晚上。”萊尼微笑地看著鏡子般的窗戶,嘴角把臉頰完全拉走樣了。“那個年輕的瘦瘦的女人,就是裙子的領口很大的那個,演格諾菲娃。”她說。媽媽沒有時間呼吸,囁嚅道:“誰知道她那條裙子是不是從哪兒偷來的。”她用胳膊肘子在窗臺上蹭。萊尼越過媽媽的肩膀,看著鏡子般的窗戶,如同沈浸在夢中,說:“那條裙子,是的,誰知道。但是她肯定有跳蚤。”媽媽把臉轉向爸爸,笑呵呵地說:“上面光鮮下面骯臟。”爸爸咬自己的食指。萊尼嗤嗤地笑道:“她要過一次板油,我把她轟走了。”

萊尼走開了,鏡子般的窗戶上留下一團雲霧。媽媽站在桌旁。“鸛一直在給小弗蘭茨找爸爸。”我說,眼睛看著外面的街道。

爸爸走到樹下,尋找那把錘子。爺爺拿著一把光亮亮的大鐮刀走進三葉草地,尋找夏天。我看見草桿在他腳下倒下,仿佛它們不堪重負,筋疲力盡。

我在看我的書。書中的女王,仇恨的怒火在心中燃燒。

媽媽拎著一個水桶去馬廄。

媽媽在身後留下一條影子。

女王讓人喊來獵人。你必須殺死她,她對他說。

媽媽拿著一根鏈子從馬廄里出來。

但是獵人是個軟心腸。他給女王帶來一枚小鹿的心臟。

鏈條在媽媽的手中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她在圓圓的小腿肚子旁邊把鏈條像蛇一樣盤繞起來。

那顆心臟在滴血。

媽媽把鏈條扔在自己的赤腳邊。“斷了,”她說,“拿到鐵匠那兒去。這是錢。”

女王把心臟加鹽燒,然後吃了。

我一隻手握著十個列伊,另一隻手拿著鏈條。媽媽問:“有手絹吧。把眼睛捂起來,不要看火焰。”

媽媽的嘴巴在巷口的後面,喊道:“快點回來,天馬上就黑了,母牛就要來了。”

幾條狗吠叫著從我身邊跑過。太陽有一縷長長的胡子。胡子隨風飄動,把太陽順著玉米桿拽下來,拽到村子下面。這是由火焰組成的胡子。火焰在鐵匠的風箱下面。

爺爺和鐵匠在戰爭期間一起當過兵。“第一場戰爭,那是一次世界大戰,”他以前這麽說過,“我們,那時是年輕的小夥子,就在這個大戰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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