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車站是亂得不能再亂,成千上萬的人都在說話。誰也不去註意那條臨時掛起來的大紅布標語。這標語大約掛了不少次,字紙都折得有些壞。喇叭裏放著一首又一首的語錄歌兒,唱得大家心更慌。
我的幾個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隊,現在輪到我了,竟沒有人來送。父母生前頗有些汙點,運動一開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機關的鋁牌編號,於是統統收走,倒也名正言順。我雖孤身一人,卻算不得獨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內。我野狼似的轉悠一年多,終於還是決定要走。此去的地方按月有二十幾元工資,我便很向往,爭了要去,居然就批準了。因為所去之地與別國相鄰,鬥爭之中除了階級,尚有國際,出身孬一些,組織上不太放心。我爭得這個信任和權利,歡喜是不用說的,更重要的是,每月二十幾元,一個人如何用得完?只是沒人來送,就有些不耐煩,於是先鉆進車廂,想找個地方坐下,任憑站臺上千萬人話別。
車廂裏靠站臺一面的窗子已經擠滿各校的知青,都探出身去說笑哭泣。另一面的窗子朝南,冬日的陽光斜射進來,冷清清地照在北邊兒眾多的屁股上。兩邊兒行李架上塞滿了東西。我走動著找我的座位號,卻發現還有一個精瘦的學生孤坐著,手攏在袖管兒裏,隔窗望著車站南邊兒的空車皮。
我的座位恰與他在一個格兒裏,是斜對面兒,於是就坐下了,也把手攏在袖裏。那個學生瞄了我一下,眼裏突然放出光來,問:“下棋嗎?”倒嚇了我一跳,急忙擺手說:“不會!”他不相信地看著我說:“這麽細長的手指頭,就是個捏棋子兒的,你肯定會。來一盤吧,我帶來家夥呢。”說著就擡身從窗鉤上取下書包,往裏掏著。我說:“我只會馬走日,象走田。你沒人送嗎?”他已把棋盒拿出來,放在茶幾上。塑料棋盤卻擱不下,他想了想,就橫擺了,說:“不礙事,一樣下。來來來,你先走。”我笑起來,說:“你沒人送嗎?這麽亂,下什麽棋?”他一邊碼好最後一個棋子,一邊說:“我他媽要誰送?去的是有飯吃的地方,鬧得這麽哭哭啼啼的。來,你先走。”我奇怪了,可還是拈起炮,往當頭上一移。我的棋還沒移到,他的馬卻“啪”的一聲跳好,比我還快。我就故意將炮移過當頭的地方停下。他很快地看了一眼我的下巴,說:“你還說不會?這炮二平六的開局,我在鄭州遇見一個葛人,就是這麽走,險些輸給他。炮二平五當頭炮,是老開局,可有氣勢,而且是最穩的。嗯?你走。”我倒不知怎麽走了,手在棋盤上遊移著。他不動聲色地看著整個棋盤,又把手袖起來。
就在這時,車廂亂了起來。好多人擁進來,隔著玻璃往外招手。我就站起身,也隔著玻璃往北看月臺上。站上的人都擁到車廂前,都在叫,亂成一片。車身忽地一動,人群“嗡”地一下,哭聲四起。我的背被誰捅了一下,回頭一看,他一手護著棋盤,說:“沒你這麽下棋的,走哇!”我實在沒心思下棋,而且心裏有些酸,就硬硬地說:“我不下了。這是什麽時候!”他很驚愕地看著我,忽然像明白了,身子軟下去,不再說話。
車開了一會兒,車廂開始平靜下來。有水送過來,大家就掏出缸子要水。我旁邊的人打了水,說:“誰的棋?收了放缸子。”他很可憐的樣子,問:“下棋嗎?”要放缸的人說:“反正沒意思,來一盤吧。”他就很高興,連忙碼好棋子。對手說:“這橫著算怎麽回事兒?沒法兒看。”他搓著手說:“湊合了,平常看棋的時候,棋盤不等於是橫著的?你先走。”對手很老練地拿起棋子兒,嘴裏叫著:“當頭炮。”他跟著跳上馬。對手馬上把他的卒吃了,他也立刻用馬吃了對方的炮。我看這種簡單的開局沒有大意思,又實在對象棋不感興趣,就轉了頭。
這時一個同學走過來,像在找什麽人,一眼望到我,就說:“來來來,四缺一,就差你了。”我知道他們是在打牌,就搖搖頭。同學走到我們這一格,正待伸手拉我,忽然大叫:“棋呆子,你怎麽在這兒?你妹妹剛才把你找苦了,我說沒見啊。沒想到你在我們學校這節車廂裏,氣兒都不吭一聲。你瞧你瞧,又下上了。”
棋呆子紅了臉,沒好氣地說:“你管天管地,還管我下棋?走,該你走了。”就又催促我身邊的對手。我這時聽出點音兒來,就問同學:“他就是王一生?”同學睜了眼,說:“你不認識他?唉呀,你白活了。你不知道棋呆子?”我說:“我知道棋呆子就是王一生,可不知道王一生就是他。”說著,就仔細看著這個精瘦的學生。王一生勉強笑一笑,只看著棋盤。
王一生簡直大名鼎鼎。我們學校與旁邊幾個中學常常有學生之間的象棋廝殺,後來拚出幾個高手。幾個高手之間常擺擂臺,漸漸地,幾乎每次冠軍就都是王一生了。我因為不喜歡象棋,也就不去關心什麽象棋冠軍,但王一生的大名,卻常被班上幾個棋簍子供在嘴上,我也就對其事跡略聞一二,知道王一生外號棋呆子,棋下得神不用說,而且在他們學校那一年級裏數理成績總是前數名。我想棋下得好而且有個數學腦子,這很合情理,可我又不信人們說的那些王一生的呆事,覺得不過是大家尋逸聞鄙事,以快言論罷了。後來運動起來,忽然有一天大家傳說棋呆子在串連時犯了事兒,被人押回學校了。我對棋呆子能出去串連表示懷疑,因為以前大家對他的描述說明他不可能解決串連時的吃喝問題。
可大家說呆子確實去串連了,因為老下棋,被人瞄中,就同他各處走,常常送他一點兒錢,他也不問,只是收下。後來才知道,每到一處,呆子必要擠地頭看下棋。看上一盤,必要把輸家擠開,與贏家殺一盤。初時大家見他其貌不揚,不與他下。他執意要殺,於是就殺。幾步下來,對方出了小汗,嘴卻不軟。呆子也不說話,只是出手極快,像是連想都不想。待到對方終於閉了嘴,連一圈兒觀棋的人也要慢慢思索棋路而不再支招兒的時候,與呆子同行的人就開始摸包兒。大家正看得緊張,哪裏想到錢包已經易主?待三盤下來,眾人都摸頭。這時呆子倒成了棋主,連問可有誰還要殺?有那不服的,就坐下來殺,最後仍是無一盤得利。
後來常常是眾人齊做一方,七嘴八舌與呆子對手。呆子也不忙,反倒促眾人快走,因為師傅多了,常為一步棋如何走自家爭吵起來。就這樣,在一處呆子可以連殺上一天。後來有那觀棋的人發覺錢包丟了,鬧嚷起來。慢慢有幾個有心計的人暗中觀察,看見有人掏包,也不響,之後見那人晚上來邀呆子走,就發一聲喊,將扒手與呆子一齊綁了,由造反隊審。呆子糊糊塗塗,只說別人常給他錢,大約是可憐他,也不知錢如何來,自己只是喜歡下棋。審主看他呆像,就命人押了回來,一時各校傳為逸事。後來聽說呆子認為外省馬路棋手高手不多,不能長進,就托人找城裏名手近戰。有個同學就帶他去見自己的父親,據說是國內名手。名手見了呆子,也不多說,只擺一副據說是宋時留下的殘局,要呆子走。呆子看了半晌,一五一十道來,替古人贏了。名手很驚訝,要收呆子為徒。不料呆子卻問:“這殘局你可走通了?”名手沒反應過來,就說:“還未通。”呆子說:“那我為什麽要做你的徒弟?”
名手只好請呆子開路,事後對自己的兒子說:“你這同學倨傲不遜,棋品連著人品,照這樣下去,棋品必劣。”又舉了一些最新指示,說若能好好學習,棋鋒必健。後來呆子認識了一個撿爛紙的老頭兒,被老頭兒連殺三天而僅贏一盤。呆子就執意要替老頭兒去撕大字報紙,不要老頭兒勞動。不料有一天撕了某造反團剛貼的“檄文”,被人拿獲,又被這造反團栽誣於對立派,說對方“施陰謀,弄詭計”,必討之,而且是可忍,孰不可忍!對立派又陰使人偷出呆子,用了呆子的名義,對先前的造反團反戈一擊。一時呆子的大名“王一生”貼得滿街都是,許多外省來取經的革命戰士許久才明白王一生原來是個棋呆子,就有人請了去外省會一些江湖名手。交手之後,各有勝負,不過呆子的棋據說是越下越精了。只可惜全國忙於革命,否則呆子不知會有什麽造就。
這時我旁邊的人也明白對手是王一生,連說不下了。王一生便很沮喪。我說:“你妹妹來送你,你也不知道和家裏人說說話兒,倒拉著我下棋!”王一生看著我說:“你哪兒知道我們這些人是怎麽回事兒?你們這些人好日子過慣了,世上不明白的事兒多著呢!你家父母大約是舍不得你走了?”我怔了怔,看著手說:“哪兒來父母,都死球了。”我的同學就添油加醋地敘了我一番,我有些不耐煩,說:“我家死人,你倒有了故事了。”王一生想了想,對我說:“那你這兩年靠什麽活著?”我說:“混一天算一天。”王一生就看定了我問:“怎麽混?”我不答。
呆了一會兒,王一生嘆一聲,說:“混可不易。一天不吃飯,棋路都亂。不管怎麽說,你父母在時,你家日子還好過。”我不服氣,說:“你父母在,當然要說風涼話。”我的同學見話不投機,就岔開說:“呆子,這裏沒有你的對手,走,和我們打牌去吧。”呆子笑一笑,說:“牌算什麽,瞌睡著也能贏你們。”我旁邊兒的人說:“據說你下棋可以不吃飯?”我說:“人一迷上什麽,吃飯倒是不重要的事。大約能幹出什麽事兒的人,總免不了有這種傻事。”王一生想一想,又搖搖頭,說:“我可不是這樣。”說完就去看窗外。
一路下去,慢慢我發覺我和王一生之間,既開始有互相的信任和基於經驗的同情,又有各自的疑問。他總是問我與他認識之前是怎麽生活的,尤其是父母死後的兩年是怎麽混的。我大略地告訴他,可他又特別在一些細節上詳細地打聽,主要是關於吃。例如講到有一次我一天沒有吃到東西,他就問:“一點兒都沒吃到嗎?”我說:“一點兒也沒有。”他又問:“那你後來吃到東西是在什麽時候?”我說:“後來碰到一個同學,他要用書包裝很多東西,就把書包翻倒過來騰幹凈,裏面有一個幹饅頭,掉在地上就碎了。我一邊兒和他說話,一邊兒就把這些碎饅頭吃下去。不過,說老實話,幹燒餅比幹饅頭解飽得多,而且頂時候兒。”他同意我關於幹燒餅的見解,可馬上又問:“我是說,你吃到這個幹饅頭的時候是幾點?過了當天夜裏十二點嗎?”我說:“噢,不。是晚上十點吧。”他又問:“那第二天你吃了什麽?”我有點兒不耐煩。講老實話,我不太願意復述這些事情,尤其是細節。我覺得這些事情總在腐蝕我,它們與我以前對生活的認識太不合轍,總好像是在嘲笑我的理想。我說:“當天晚上我睡在那個同學家。第二天早上,同學買了兩個油餅,我吃了一個。上午我隨他去跑一些事,中午他請我在街上吃。晚上嘛,我不好意思再在他那兒吃,可另一個同學來了,知道我沒什麽著落,硬拉了我去他家,當然吃得還可以。怎麽樣?還有什麽不清楚?”他笑了,說:“你才不是你剛才說的什麽‘一天沒吃東西’。你十二點以前吃了一個饅頭,沒有超過二十四小時。更何況第二天你的夥食水平不低,平均下來,你兩天的熱量還是可以的。”我說:“你恐怕還是有些呆!要知道,人吃飯,不但是肚子的需要,而且是一種精神需要。不知道下一頓在什麽地方,人就特別想到吃,而且,餓得快。”他說:“你家道尚好的時候,有這種精神壓力嗎?恐怕沒有什麽精神需求吧?有,也只不過是想好上再好,那是饞。饞是你們這些人的特點。”我承認他說得有些道理,禁不住問他:“你總在說你們、你們,可你是什麽人?”他迅速看著其他地方,只是不看我,說:“我當然不同了。我主要是對吃要求得比較實在。唉,不說這些了,你真的不喜歡下棋?何以解憂?唯有象棋。”我瞧著他說:“你有什麽憂?”他仍然不看我,“沒有什麽憂,沒有。‘憂’這玩意兒,是他媽文人的佐料兒。我們這種人,沒有什麽憂,頂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
我看他對吃很感興趣,就註意他吃的時候。列車上給我們這幾節知青車廂送飯時,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聽見前面大家拿吃時鋁盒的碰撞聲,他常常閉上眼,嘴巴緊緊收著,倒好像有些惡心。拿到飯後,馬上就開始吃,吃得很快,喉節一縮一縮的,臉上繃滿了筋。常常突然停下來,很小心地將嘴邊或下巴上的飯粒兒和湯水油花兒用整個兒食指抹進嘴裏。若飯粒兒落在衣服上,就馬上一按,拈進嘴裏。若一個沒按住,飯粒兒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雙腳不再移動,轉了上身找。這時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後,他把兩只筷子吮凈,拿水把飯盒沖滿,先將上面一層油花吸凈,然後就帶著安全到達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輕輕地叩茶幾。一粒幹縮了的飯粒兒也輕輕地小聲跳著。他一下註意到了,就迅速將那個飯粒兒放進嘴裏,腮上立刻顯出筋絡。我知道這種幹飯粒兒很容易嵌到槽牙裏,巴在那兒,舌頭是趕它不出的。果然,呆了一會兒,他就伸手到嘴裏去摳。終於嚼完,和著一大股口水,“咕”地一聲兒咽下去,喉節慢慢地移下來,眼睛裏有了淚花。他對吃是虔誠的,而且很精細。有時你會可憐那些飯被他吃得一個渣兒都不剩,真有點兒慘無人道。我在火車上一直看他下棋,發現他同樣是精細的,但就有氣度得多。他常常在我們還根本看不出已是敗局時就開始重碼棋子,說:“再來一盤吧。”有的人不服輸,非要下完,總覺得被他那樣暗示死刑存些僥幸。他也奉陪,用四五步棋逼死對方,說:“非要聽‘將’,有癮?”
我每看到他吃飯,就回想起傑克·倫敦的《熱愛生命》,終於在一次飯後他小口呷湯時講了這個故事。我因為有過饑餓的經驗,所以特別渲染了故事中的饑餓感覺。他不再喝湯,只是把飯盒端在嘴邊兒,一動不動地聽我講。我講完了,他呆了許久,凝視著飯盒裏的水,輕輕吸了一口,才很嚴肅地看著我說:“這個人是對的。他當然要把餅幹藏在褥子底下。照你講,他是對失去食物發生精神上的恐懼,是精神病?不,他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寫書的人怎麽可以這麽理解這個人呢?傑……傑什麽?嗯,傑克·倫敦,這個小子他媽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饑。”我馬上指出傑克·倫敦是一個如何如何的人。他說:“是呀,不管怎麽樣,像你說的,傑克·倫敦後來出了名,肯定不愁吃的,他當然會叼著根煙,寫些嘲笑饑餓的故事。”我說:“傑克·倫敦絲毫也沒有嘲笑饑餓,他是……”他不耐煩地打斷我說:“怎麽不是嘲笑?把一個特別清楚饑餓是怎麽回事兒的人寫成發了神經,我不喜歡。”我只好苦笑,不再說什麽。可是一沒人和他下棋了,他就又問我:“嗯?再講個吃的故事?其實傑克·倫敦那個故事挺好。”我有些不高興地說:“那根本不是個吃的故事,那是一個講生命的故事。你不愧為棋呆子。”大約是我臉上有種表情,他於是不知怎麽辦才好。我心裏有一種東西升上來,我還是喜歡他的,就說:“好吧,巴爾紮克的《邦斯舅舅》聽過嗎?”他搖搖頭。我就又好好兒描述一下邦斯舅舅這個老饕。不料他聽完,馬上就說:“這個故事不好,這是一個饞的故事,不是吃的故事。邦斯這個老頭兒若只是吃而不饞,不會死。我不喜歡這個故事。”他馬上意識到這最後一句話,就急忙說:“倒也不是不喜歡。不過洋人總和咱們不一樣,隔著一層。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馬上感了興趣:棋呆子居然也有故事!他把身體靠得舒服一些,說:“從前哪,”笑了笑,又說:“老是他媽從前,可這個故事是我們院兒的五奶奶講的。嗯——老輩子的時候,有這麽一家子,吃喝不愁。糧食一囤一囤的,頓頓想吃多少吃多少,嘿,可美氣了。後來呢,娶了個兒媳婦。那真能幹,就沒說把飯做糊過,不幹不稀,特解飽。可這媳婦,每做一頓飯,必抓出一把米來藏好……”聽到這兒,我忍不住插嘴:“老掉牙的故事了,還不是後來遇了荒年,大家沒飯吃,媳婦把每日攢下的米拿出來,不但自家有了,還分給窮人?”他很驚奇地坐直了,看著我說:“你知道這個故事?可那米沒有分給別人,五奶奶沒有說分給別人。”我笑了,說:“這是教育小孩兒要節約的故事,你還拿來有滋有味兒得講,你真是呆子。這不是一個吃的故事。”他搖搖頭,說:“這太是吃的故事了。首先得有飯,才能吃,這家子有一囤一囤的糧食。可光窮吃不行,得記著斷頓兒的時候,每頓都要欠一點兒。老話兒說‘半饑半飽日子長’嘛。”我想笑但沒笑出來,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麽。為了打消這種異樣的感觸,就說:“呆子,我跟你下棋吧。”他一下高興起來,緊一緊手臉,啪啪啪就把棋碼好,說:“對,說什麽吃的故事,還是下棋。下棋最好,何以解不痛快?唯有下象棋。啊?哈哈哈!你先走。”我又是當頭炮,他隨後把馬跳好。我隨便動了一個子兒,他很快地把兵移前一格兒。我並不真心下棋,心想他念到中學,大約是讀過不少書的,就問:“你讀過曹操的《短歌行》?”他說:“什麽《短歌行》?”我說:“那你怎麽知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他楞了,問:“杜康是什麽?”我說:“杜康是一個造酒的人,後來也就代表酒,你把杜康換成象棋,倒也風趣。”他擺了一下頭,說:“啊,不是。這句話是一個老頭兒說的,我每回和他下棋,他總說這句。”我想起了傳聞中的撿爛紙老頭兒,就問:“是撿爛紙的老頭兒嗎?”他看了我一眼,說:“不是。不過,撿爛紙的老頭兒棋下得好,我在他那兒學到不少東西。”我很感興趣地問:“這老頭兒是個什麽人?怎麽下得一手好棋還撿爛紙?”他很輕地笑了一下,說:“下棋不當飯。老頭兒要吃飯,還得撿爛紙。可不知他以前是什麽人。有一回,我抄的幾張棋譜不知怎麽找不到了,以為當垃圾倒出去了,就到垃圾站去翻。正翻著,這老頭兒推著筐過來了,指著我說:‘你個大小夥子,怎麽搶我的買賣?’我說不是,是找丟了的東西,他問什麽東西,我沒搭理他。可他問個不停,‘錢,存摺兒?結婚帖子?’我只好說是棋譜,正說著,就找到了。他說叫他看看。他在路燈底下挺快就看完了,說‘這棋沒根哪’。我說這是以前市裏的象棋比賽。可他說,‘哪兒的比賽也沒用,你瞧這,這叫棋路?狗腦子。’我心想怕是遇上異人了,就問他當怎麽走。老頭兒嘩嘩說了一通棋譜兒,我一聽,真的不凡,就提出要跟他下一盤。老頭讓我先說。我們倆就在垃圾站下盲棋,我是連輸五盤。老頭兒棋路猛聽頭幾步,沒什麽,可著子真陰真狠,打閃一般,網得開,收得又緊又快。後來我們見天兒在垃圾站下盲棋,每天回去我就琢磨他的棋路,以後居然跟他平過一盤,還贏過一盤。其實贏的那盤我們一共才走了十幾步。老頭兒用鉛絲扒子敲了半天地面,嘆一聲,‘你贏了。’我高興了,直說要到他那兒去看看。老頭兒白了我一眼,說,‘撐的?!’告訴我明天晚上再在這兒等他。第二天我去了,見他推著筐遠遠來了。到了跟前,從筐裏取出一個小布包,遞到我手上,說這也是譜兒,讓我拿回去,看瞧得懂不。又說哪天有走不動的棋,讓我到這兒來說給他聽聽,興許他就走動了。我趕緊回到家裏,打開一看,還真他媽不懂。這是本異書,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手抄,邊邊角角兒,補了又補。上面寫的東西,不像是說象棋,好像是說另外的什麽事兒。我第二天又去找老頭兒,說我看不懂,他哈哈一笑,說他先給我說一段兒,提個醒兒。他一開說,把我嚇了一跳。原來開宗明義,是講男女的事兒,我說這是四舊。老頭兒嘆了,說什麽是舊?我這每天撿爛紙是不是在撿舊?可我回去把它們分門別類,賣了錢,養活自己,不是新?又說咱們中國道家講陰陽,這開篇是借男女講陰陽之氣。陰陽之氣相遊相交,初不可太盛,太盛則折,折就是‘折斷’的‘折’。我點點頭。‘太盛則折,太弱則瀉’。老頭兒說我的毛病是太盛。又說,若對手盛,則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時,造成克勢。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讓對手入你的勢。這勢要你造,需無為而無不為。無為即是道,也就是棋運之大不可變,你想變,就不是象棋,輸不用說了,連棋邊兒都沾不上。棋運不可悖,但每局的勢要自己造。棋運和勢既有,那可就無所不為了。玄是真玄,可細琢磨,是那麽個理兒。我說,這麽講是真提氣,可這下棋,千變萬化,怎麽才能準贏呢?老頭兒說這就是造勢的學問了。造勢妙在契機。誰也不走子兒,這棋沒法兒下。可只要對方一動,勢就可入,就可導。高手你入他很難,這就要損。損他一個子兒,損自己一個子兒,先導開,或找眼釘下,止住他的入勢,鋪排下自己的入勢。這時你萬不可死損,勢式要相機而變。勢勢有相因之氣,勢套勢,小勢開導,大勢含而化之,根連根,別人就奈何不得。老頭兒說我只有套,勢不太明。套可以算出百步之遠,但無勢,不成氣候。又說我腦子好,有琢磨勁兒,後來輸我的那一盤,就是大勢已破,再下,就是玩了。老頭兒說他日子不多了,無兒無女,遇見我,就傳給我吧。我說你老人家棋道這麽好,怎麽幹這種營生呢?老頭兒嘆了一口氣,說這棋是祖上傳下來的,但有訓——‘為棋不為生’,為棋是養性,生會壞性,所以生不可太盛。又說他從小沒學過什麽謀生本事,現在想來,倒是訓壞了他。”我似乎聽明白了一些棋道,可很奇怪,就問:“棋道與生道難道有什麽不同麽?”王一生說:“我也是這麽說,而且魔癥起來,問他天下大勢。老頭兒說,棋就是這麽幾個子兒,棋盤就是這麽大,無非是道同勢不同,可這子兒你全能看在眼底。天下的事,不知道的太多。這每天的大字報,張張都新鮮,雖看出點道兒,可不能究底。子兒不全擺上,這棋就沒法兒下。”
我就又問那本棋譜。王一生很沮喪地說:“我每天帶在身上,反覆地看。後來你知道,我撕大字報被造反團捉住,書就被他們搜了去,說是四舊,給毀了,而且是當著我的面兒毀的。好在書已在我腦子裏,不怕他們。”我就又和王一生感嘆了許久。
火車終於到了,所有的知識青年都又被用卡車運到農場。在總場,各分場的人上來領我們。我找到王一生,說:“呆子,要分手了,別忘了交情,有事兒沒事兒,互相走動。”他說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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