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樹下有光溜溜的一小塊三角形凹地,根本沒有路可以上那座森林,也沒有躲藏的地方。
“這就是路嗎?這算什麼?”軍官不相信地朝四面看著,開始破口大罵,“這是條死路。媽的,你把我們帶到這兒來算什麼?”
那女孩越過他走到樹下,好奇地伸手去摸它灰白色的樹皮。樹枝上簇擁的針葉如同無數墨黑色的小爪子伸張在空中。雨水從墨黑色的樹冠上灑下來,不大但是密集。
“我走不動啦。”混世虎在後面喘得跟頭牛似的,血水從他的額頭上不停地流下,他一骨碌坐在雨地裏,斜依著一塊突兀出懸崖的巨石不走了。他的眼窩很深,每次擡頭看著白瀾說話時裏面就灌滿雨水。
從離開客棧開始,這個強盜頭子就在越來越好奇地打量白瀾,這個看不出年齡的店老板。離他的店越遠,他仿佛越有了主意,模樣也從一名畏縮的生意人,慢慢變成腳步輕快、自信矯健的年輕人。混世虎越看越心驚。在這顆灰白色的樹下,白瀾笑了起來:“那瞎子說鴉巢客棧是打開幻象森林的鑰匙,他可不是隨口亂說的。看那張臉……”
他突然提高了嗓音,對那少女說:“按它的舌頭,姑娘,按吧。”
紫衣女孩正站在那張臉面前,他看到那張臉深邃的眼窩裏註滿了憂郁和黑色的水,而那張大嘴則是一個凹陷的坑,她猶豫著探手伸進它的嘴裏,仿佛摸到一個光滑堅硬的東西,她回頭看了看白瀾,白瀾鼓勵地微笑,於是依言使勁將它按下。
樹皮在她的手下滑動扭曲,仿佛活了一樣,巨嘴仿佛要把她的手吞入肚子。她嚇得尖叫一聲,抽手向後跳出。
冰冷的白光從那張臉的雙眼中噴出,這種光好像有形有質的實體,它飛快地旋轉開來,就如同一個吞沒許多色彩的漩渦,它越轉越大,最後猛地旋開,樹身上現出一個圓形的洞口,裏面是一道螺旋形的樓梯,如同一道輕煙,在樹心裏盤旋而上。
樓梯之前,有一道透明的結界,如同一簾水幕,不停地輕輕抖動,呈現出一扇大門的模樣。
“這就是幻象森林的大門。”白瀾靜悄悄地說。他看著這一切的目光裏充滿贊賞和驚嘆,仿佛自己也是頭一次看到。
他補充說明:“從外面打開這扇門,一年只有一次機會。如果我們打開了它,那麼離下一次再被打開,就是一年後的事情了。”
“看情形,這樓梯仿佛經常有人用呢。”軍官眨了眨眼,看到門前是厚厚塵土和堆積了數百年的死苔蘚,樓梯上卻是纖塵不染。他說,“那個什麼神器,會很值錢嗎?鑰匙就是那枚印章吧?你還不快將它打開?”
他如著了魔一般向前走了兩步。混世虎卻突然一長身,當在入口面前,他從懷裏倏地掏出一把短刀,用輕佻的淡紫色的眼睛掃視眾人。
“幹什麼?莫非你又要搶劫?”那軍官向後跳起,抖索著用手指著那強盜頭子。
混世虎嘿了一聲,看都不看那軍官一眼,只是緊盯著白瀾:“是時候該說清楚了,你瞞著我們什麼?這上面到底發生了什麼,把這些術者都吸引到了這兒來?”
混世虎像釘子一樣尖銳地問。他撐開右手,當在樹洞面前,仿佛拿定主意,不從白瀾這裏掏出一個答案,就不允許任何人往前走。
白瀾楞了楞神,他似乎對混世虎的舉動早有預料,但提起那個回憶卻讓他困惑。
他揮了揮手說:“那時候我就站在這個位置上,可以看到巨大的光華,比滿月的光還要亮,它把懸崖頂上的整排林莽都照亮了,在隘谷對面投下巨大側影。大地震動不休,好像一頭豹子吃壞了東西,翻腸倒肚,動蕩不休。我們在客棧裏,可以聽到沈重的腳步聲,從一頭通向另一頭。大樹被這腳步聲摧垮,倒塌下來……”
“那是什麼東西?”混世虎被他的描述所動容。
“是靈獸。”白瀾說,“它們是諸神的使者,神器的看守者。它們到底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也許它們,就是……傳說中的龍?什麼都有可能。總之它們在近神的行列裏漫步。”
“他們為什麼出現在這裏?”
“是被神器吸引來的。據說這塊古老的土地是荒墟大戰的遺跡,盤古用來鑿碎混沌的巨斧碎片在那場匪夷所思的大戰中隨巨神分裂的身軀散落在大地四方,數百萬年來隨著地下的巖流到處移動。”
原來在胤王朝的極盛時期,胤王曾召集了九州範圍內所有種族的所有著名星象學家,舉行了“星流逆算”大典。他們從當前星空逆推回去,推想過去的真實歷史。星象學家們在窮推那場神之間的大戰時,能推算出來的掉落的神器位於九州大地的十二個地方。它們陷入地殼深處,等待著大陸巖層的運動將它們重新推出地面。
這些兵器碎片,擁有原神墟的強大靈力。墟的繼承者對此念念不忘,他們還謀劃著在即將重新到來的末日之戰上,要讓這些神器重新派上用場,於是派來了這些搜尋者和看守者。它們守候等待在這塊大陸上的歲月至少有十萬年了,等待著大地重新將這些神器吐出——而現在,它終於現形了。
白瀾講述故事的神情如此的投入,就連女孩也回過頭來聽他講述。
黑色的幻象森林就在她的背後,它龐大、黝黑,如同巨大匍匐的野獸,毛發茂盛,充滿活力但又危險重重。
這個關於數百萬年前那個開天辟地的大戰故事,在這個陰冷的雨季和陡崖上說起來,夾雜著令人害怕、恐懼同時又不禁神往的復雜調子。
“天驅和暗辰被吸引過來,難道不自量力地想要與神對抗,從它們的手底下奪取神器嗎?”
白瀾意味深長地看了混世虎一眼:“它們的時間概念和我們是不同的。趕在它們之前找到神器,再趕在它們發覺之前送回,對它們而言,也許只是一瞬間的時間,卻已經足夠俗世間安享太平或者亂世數千年了。”
據說曾經有一只地底河洛,無意中在靈獸之前找到了一塊神器碎片,卻運用不當,引起了地底火山的大爆發,毀滅了整個部族,連帶使方圓二千拓的土地下陷,形成了現在的越中大盆地。
從幸存者的口中傳述出來的故事,使神器的威力和勇名出現在歷史中。不論誰得到了這樣的力量,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掃平一切障礙。
他們站在山崖上,回望腳下那粒小豌豆一樣大小的客棧,那裏對立著上千年的宿仇天驅和暗辰。他們各自擁有者仿佛是渺不可及的抱負。
“哪怕他們任何一方得不到神器,也絕不會讓對方得到。”在白瀾如此下結論的時候,混世虎註意到這個店老板有一雙灰色但是明亮的眼睛,在不經意掃過來時,仿佛要刺穿自己的肺腑。
“你只是一個下流掮客和肥胖商人的探子,平日裏以賣往來客商的情報給山賊為生,為什麼對天驅和暗辰的事情如此清楚呢?”混世虎冷笑道。
“你不過是個山賊,此刻逃命要緊,又為什麼對這座森林裏究竟有什麼東西如此在意呢?”白瀾反唇相譏。
他們互相對視,誰也不肯示弱。
末了還是混世虎輕輕地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他眼望小徑輕輕地“啊”了一聲:“不好,下面有人追來了。”
眾人聞言大驚。
“快躲進去。”白瀾說,回身要眾人逃入山洞,紫衣少女卻不知道怎麼滑了一跤,白瀾急忙回手拉她,卻幾乎要被帶下小路去。他們兩人大半個身子懸空在外,沙石簌簌地落下懸崖。
軍官回頭看了一眼,眼見兩人形勢危急,也不上來幫忙,伸手一把推開混世虎,獨自朝樹洞直奔過去,伸手就要去推門。
混世虎本來站在洞邊,被大個子軍官一把推開,他也不著惱,負手而立,看著白瀾和少女兩人在危崖邊搖擺,反而莫名地露齒一笑,那一笑中滿是油滑古怪。
只聽到“撲”的一聲響,一步跨進樹洞的軍官那龐大魁梧的身軀突然如面餅般矮了下去,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按捺揉搓,登時擠壓成一團爛泥。
白瀾覺得手上一緊,不知道怎麼著就爬上了懸崖。少女穩穩當當地站在路旁一塊大石上,望著軍官的屍體,竟然還是沒有顯示出一點害怕的神色。
白瀾低低地喊了一聲:“亙白術!”他知道通常沒有鑰匙的話,這種結界法門不過是將人推回,但軍官這死狀和情形卻與半夜裏那黑胖強盜死在棧道上時一模一樣。
通往幻象森林的唯一通道竟然也被亙白術者下了禁制秘術。
“還記得瞎子說過的話嗎?我們這些人當中,沒有誰能輕易活著出去,”混世虎輕輕地斜咧著嘴道,“哪有這麼容易就逃走的?”
被風撕成細霧的雨在他們之間飄忽來去。他們三人分別占據一個三角形的頂端,默默地看著另兩個人。
“好個亙白術的千鈞壓頂,”白瀾看了看屍體,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咬牙對混世虎道,“你是鬼顏?”
混世虎仰天大笑,他的笑聲如同尖利的風,在他們耳邊刮來刮去。
“不,我不是!”他否認說。
“如果你不是的話,”白瀾轉過眼睛,望著高高地站在石頭上的女孩說,“那麼,你就是。”
女孩露出一點微笑,那笑容如同梨花瓣上的一粒露珠,“就算我是吧。”她輕聲細語地說,話語裏仍帶著少女的羞澀。她的身體在那間細軟的紫紅色袍子下顯得柔軟而單薄,但彌漫而出的殺氣此刻卻如蓮花怒放。
“你也是天驅或暗辰之一?棧道和這裏的陷阱也是你設下的?”
“不,不是我設的。”女孩否認說,臉頰上透出一點淡淡的紅色。她轉過頭去,目不轉睛地看著混世虎,問:“你又是誰?你冒充強盜,切斷出入的通道,又在通往幻象森林的通道上布下陷阱,你究竟是誰?”
混世虎又輕輕地笑了起來。他從懷裏掏出一張黃紙,將它展在風中,給他們看。這不是他們看過的任何一張畫像,而是第六張畫影圖形——正是昨天晚上,這強盜頭子從烏鴉的嘴邊奪來的那張黃紙。
那上面同樣畫著一張人臉,只是比劃著鬼顏的那張更不可辨認,只是淡淡的一個影子。
“我當然不是鬼顏——這張畫上的人,才是我。”他說。
那張畫像上,淡淡的人面下,同樣有兩個大字:
無形
時近正午,日光居然也在一短瞬間內穿透密厚的雨雲,透射下來。這在雨季來說,是個難得的日子。
陽光從客棧破了的半壁中射入,照在劍完那僵臥的軀體上。花草藤蔓如壁虎蜿蜒爬過,從四面墻壁上滑落消散。
陸狼歪著頭看劍完倒在地上的屍體,覺得眉心涼颼颼的,似乎仍有被劍指著的感覺。天驅武士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雖死而余威猶存啊。
陸狼正在感嘆,卻發現僵臥在地上的那屍體邊上沒有影子。
陸狼直起身子,突覺一陣暈眩,仿佛看到每一樣東西都有雙層的邊緣。他閃電般地搖了搖頭,脖子上的鬢毛就如同狼脖子上的毛一樣支棱起來。
不對,這是密羅幻術,有人在客店裏施加了密羅幻術!
湖綠色的密羅是由四顆星組成的三角錐形星象。四顆星大致環繞錐形中心以復雜的方式旋轉,其中心又按自己的軌道沿地平線附近波浪型運動,沒有規律性的周期。
密羅代表的是結構和組織。它在大地上星象學家眼中所顯現的不同形狀具有不同的涵義。
密羅星施加的影響是針對視覺的,善用者能使方圓數百尺內的生物俱入術中,使人如身處夢中而不自知。而此時陸狼才從夢中驚醒,卻依舊無法脫身。而這個隱藏的密羅術者施加的這道秘術的範圍有多大?施加了多久?他卻一無所知。這是那個暗藏的鬼顏設立的圈套嗎?是不是他們昨夜裏看到的就是幻象?是不是在他踏入客棧的那一刻起,他的所見所聞,就已經是虛無縹緲的幻覺了呢。
陸狼懷著恐懼向前跨了一步,猛踩那具屍體的胸口,果然踏了個空。他的腳穿過劍完的身體,如穿空氣。他又急轉頭看了看自己的兩個同伴,伏師和藏音仿佛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依然安坐在原地不動聲色。
但每個人看到的情景是否一樣呢?他看到的是否是真實的呢?
四周的藤蔓仍然在靜悄悄地生長,穿過這些藤蔓看到的景物仿佛也跟著在搖曳,在動蕩不休。客棧如同沈在深湖的水底裏,即靜謐安逸,又暗藏殺機。
陸狼瘋狂地向四處旋身,牙咬得咯咯響,想要看破這道蒙混之後隱藏的真實。他聽到自己的狼在二樓走廊上低聲哀嚎。
如果劍完沒有死,那麼他此刻在哪兒?陸狼至少深知這個和他交手的劍客是真實存在的。他展現出了郁非的憤怒相,又以雙劍合璧,和陸狼的殺人鉤藤正面交手,這是裝不來假的。
陸狼又轉了兩個圈,依舊什麼也看不出來,但他卻能清晰地感到一道銳利的殺氣,如芒刺頂在背上,要劈開他的脊椎,切開他的尾閭,不論他怎麼急轉身,都甩脫不掉這種感覺。它粘貼在他的後腦上,隨時都能刺下來。
陸狼怪叫了一聲,他的花藤和那些有鋒利鉤爪的藤條像觸手一樣倒卷起來,從腳跟蔓延向上,將自己包裹起來,如同綠色的蠶繭。
這蠶繭漩渦般急轉而起,帶著尖聲呼嘯,它碰到的不論什麼東西,桌椅、地面、空氣還是隱藏在這些錯覺之後的真實物體,都被這花草纏繞成的漩渦遠遠地帶了出去。
陸狼要借助這急速的旋轉來擺脫密羅幻術的控制。密羅制造的視覺景象被一幅幅地送到眼前時總有間隙,只是這間隙的閃過,猶如白駒過隙,快過了眼睛所能發現的速度。
幻影被剝離之後,陸狼一閃間,已經看到了模糊的客棧影像後面的真實景象,劍完這個身軀龐大的武士在草木的夾縫裏顯露出來。他果然就站在自己身後,貼得如此之緊,仿佛呼吸都能吐入自己的後脖頸。
陸狼一驚而起。劍完臉上的憤怒之形更加淩厲。他左頰圓聳如太陽,右頰卓立如明月,這是憤怒飲血尊的面孔,郁非一派中最是強橫兇暴的秘技。
陸狼用力後仰著他的光頭放聲大叫,血從牙齒縫裏迸出來。他舉起所有的藤,讓它們如崩斷的琴弦四散飛出。這些藤蔓仿佛從他身上獲取了各自的生命,飛速地滑向四面八方,伸向每一條縫隙,每一個角落,碰到任何東西都緊抓住不放,將它們擠住、圈住、抓住,然後一圈圈地纏繞上去,好像八爪魚的觸須。
嘭嘭的響聲不絕於耳,那是它們纏繞住的東西被擠壓破裂的聲響。酒甕、水缸、木頭桌椅裂成了碎片,碎片在空中飛來飛去。木柱子和房梁被勒得咯咯作響。樓梯上的那匹巨狼咆哮著,聲音逐漸低沈,最終窒息而死。剛才被陸狼殺死、橫躺在地上的幾具屍體被藤條掄起在空中揮舞,好像掛在樹上的果實。
這是太陽系的無雙秘技“萬物生殺”,施展開來時,方圓百丈之內的動物都會被這遮天蔽日的藤草扼殺。陸狼原先怕誤傷到自己人,始終不敢使用,如今也顧不了這許多了,盡力施展出來。他站在鉤藤的漩渦間猛一擡頭,正看到劍完一雙眼如火炭般紅。
一股熱氣撲面而來,陸狼顏面好像要燒著了似的。他大叫一聲,閉上雙眼,雙手向上高舉,只聽得紅龍一聲巨響,屋頂被穿破了,瓦片和雨水從破洞理猛烈地灌了下來。
劍完已經飛在半空,他全身帶著火焰,穿破鉤藤結成的廬頂,自上而下猛烈地撲擊。倏地一劍從火圈中突出,卻是冰冷刺骨,讓陸狼身上的汗毛全都豎立如冰柱。
劍完的毛發全都高高豎起,他的牙齒閃著寒光,人以毛發為血梢,指甲為筋梢,牙齒為骨梢,舌頭為肉梢,此刻劍完的四梢全都充溢滿怒氣,一聲大喝如爆雷在舌頭綻放,這一聲大喝還沒完全消散,陸狼已經被一劍從肩膀斜切到小腹。
雨水仿佛絲絨一樣從穿破的屋頂落下。劍完收劍立在當中,他的怒氣從背後蒸騰而出,黑色的厚重鬥篷如同大鵬在他背上招展。這一劍之威,連天地山河也都為之變色。
陸狼的屍體依舊站在當地,被花草藤木纏繞著,猶如一段朽木。
劍完眨了眨眼。客棧中的密羅幻術同樣對他有影響,雖然不會像對陸狼那樣強烈。
此刻,他也終於將真實的景象收入眼中。
藤蔓依然吊掛滿整個客棧,是它仿佛一個幽深的山洞——雖然它們正在無力地慢慢垂倒。
伏師立在門後,仿佛絲毫也沒有受到過驚擾。那些無孔不入的殺人藤蔓仿佛恐懼死亡一樣躲開他。
琴師則盤腿而坐,漂浮在半空中,那具古琴橫放膝頭。那些貼著墻壁和底面、屋頂伸展的藤蔓自然也沒有發現他。劍完知道這世界上除了羽人,沒有人可以禦空飛行。他在仔細看時,發現原來是兩根細細的琴弦將這瞎子吊在半空裏。
他再轉頭朝後看時,卻發現樓梯下的白瀾和其他幾人不見了。
“有人跑了。”伏師低沈地說,“得把那店老板抓回來,他是江子安的人,必然知道通往幻象森林的路在哪兒。別忘了,他們中間還藏有一名高手。”
“別擔心,”藏音的嘴角浮現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自然有人在監視他們。”
他突然咦了一聲,指點著客棧的一個角落問道:“伏師,你看看,那是什麼?”
他們一起轉過頭去,看見在那裏三五條鉤藤還在撲騰它們最後的精力,一條鉤藤高舉著一具屍體,讓它在空中翻滾,另幾條藤蔓則試圖搶奪。一旁的地窖門也被翻轉開來,斜扔在一邊。
那具屍體掛在空中搖晃,如同藤上的果實,顯然是從地窖裏被拖出來的。當它被翻了一個面倒掛起來時,他們都看到了那具屍體的面容:滿面皺紋,一副愁苦相,頦下一把白須,顯然年歲不小。
他們都沒見過這個人。
劍完一抖手中雙劍,讓它們在濕漉漉的雨中嗡嗡作響。他則藏在自己的鬥篷陰影下,陰冷地問藏音道:“瞎子,按你的星相所說,來這裏的是十四個人。死了八個,跑了三個,這裏還站著三個——那麼,這又是誰的屍體呢?”
鬼顏立在當地,一雙眼睛轉了轉,問無形:“你要阻止我進入幻象森林,去找那件東西嗎?還是你自己想進去找它?你是要逼我殺你呢?”
“你可以試試。”站在對面的無形突然詭異地一笑,手中短刀斜挑而起。他手中的刀比一般手刀要短,刀背薄挺,刀身狹尖,略帶彎曲,鋒利無比,分明是刺客專用的樣式。
白瀾驚訝地發現,他那雙紫色的眼瞳中,竟然現出一朵妖艷的金色薔薇花,對稱的花瓣如輪轉動。
無形的話落入風裏,隨即散去。站在對面的白瀾覺得眼前一花,懸崖之上突然就少了一個人。白瀾還以為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他們眼前的空地統共不過巴掌大,怎麼憑空地就消失了一個人呢。
消失的人正是混世虎,也即無形。他當著其他二人的面,仿佛一下就融化在空氣中,只在原先站立著的地方,余下泥濘的一雙腳印。
雨如刻刀,不停落在腳印上,那雙泥濘的腳印很快就崩塌、變形,直到慢慢消失在雨中。
如此大塊頭的人,怎麼能就此化為透明的空氣呢。這是密羅幻術呢?白瀾拼命地瞪大眼睛,他看到離無形原先站立之處三步遠的路邊,一叢蕨草輕輕地搖晃了一下,突然無聲無息地斷了頭。白瀾不由想到了無形提在手裏的那把短刀。那是他看到無形留在空氣裏的最後一點痕跡。
一點點殺氣如同風撒播下的種子,慢慢地生長起來。白瀾身上冒出一片片雞皮疙瘩。
無形沒有蹤影,因而也無處不在。
他們望向四周,天地一片寂寥,卻無處不有這個殺手的身影,無處不有這刺客存身的可能,殺氣彌漫在空地四周,遮蔽了天地。
他的下一刀,會從何處顯身呢?
能隱身的星辰法術有兩種:密羅術和亙白術。雖然原理不同,卻是殊途同歸,都使施術者消失在人眼前。之前客棧中發生的種種事情,已經可以斷定,這些人中必定有密羅術者,也必定有亙白術者。無形會是其中的哪一位呢?
四面的風又濕又冷,將白瀾逼到懸崖邊上。他是持有那柄鑰匙的人,只有他才能打開那道透明的門。無論天驅還是暗辰,任何一邊都會想活著得到他,但之後又會如何呢?
正惶急間,他突然聽到耳邊有人輕語,依稀就是無形的聲音:“不要上了那姑娘的當,知道她為什麼叫鬼顏嗎?你看看她,好好看看她吧。”
風中的聲音仿佛有魔力,讓他不得不回頭看那女孩。
那女孩臉色慘白,眼睛中卻沒有半點驚懼的神色。披散的黑發下露出張蒼白的臉,雙目警覺,也在關註四周的動靜。她雙手捏住袖子裏伸出的一副烏木刀刀柄,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那股看不見的風依舊在細聲細語地說服白瀾,他聞到風裏面傳出的煙味,“你以為她真的是個女人嗎?哈哈,這人一貫以色相勾引好男子,你喜歡上她,就中了她的陷阱,乖乖地帶她上了這條小徑。這軍官被她擺布得送了性命,你不是親眼所見?鬼顏若是入得幻象林,豈會留下你來?”
“別選錯了路子。藏音說得明白,只有站對了陣營的一方人,才活得下來。”
白瀾不由得朝遠離鬼顏的方向,慢慢地後退了兩步。他帶著點顫抖的聲音問:“你……是天驅還是暗辰?是你殺了他們嗎?”
“怎麼,你懷疑我嗎?”
她臉色一邊,擡起下巴。她的下巴又尖又小,眼睛裏帶著幾分邪氣,顯得又冷傲又嬌艷。她雙手一擺,從左右袖子裏各自抽出一把細長的彎刀,烏木柄的雙刀如同新月一樣又細又長,同樣是刺客慣用的武器。
“你害怕我了?”她挑戰似的說道。
白瀾還沒有回答,卻一側頭,仿佛聽到風裏似乎有嘶嘶的毒蛇探出信來的聲音。
那女孩也仿佛聽到了,眉頭一皺,就要轉身。空氣裏仿佛有雨燕的翅膀迅疾劃過的波紋。她的雨披之上,突然幾道紅色的絲線綻放出來。
紫衣女孩低低地呻吟了一聲,衣袖下的彎刀閃電一樣劃出,新月的光芒向後斜掠過極長的一道弧線,這迅疾之極的一刀卻砍了個空。
“她在和空氣作戰。她砍的是空氣。她怎麼能打得過空氣呢?”還是風裏面那個嘲弄的口氣在說。他貼得如此之緊,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白瀾的耳邊。
最後一個“呢”字說得稍大,鬼顏也聽到了,她閃電般轉過身來,刀像哨子一樣劃過白瀾的耳邊。
但那一刀尚未劃完,鬼顏的後背上又嘶啦一聲響,一頭烏黑的長發散落開來。她一低頭,一個踉蹌,一潑血灑落在泥濘中。鬼顏這一下受傷頗重,不由得跪坐在地。
她咬著牙道:“這不是密羅術。”
這確實不是密羅術。密羅的隱身術只對受術者的視覺影響,使人產生虛影幻覺,看不見自己的存在,但聲音是無法改變位置的。
亙白術的隱身方式是改變空氣密度,讓它的折射度發生改變,使光線和聲音都如流水般滑過自己所處的位置,它不但可以隱藏自己的身影,還能隱藏自己的聲音。
但施術者本人也因只能看到微弱的一點光而近乎瞎子,無形在這樣的情形下,還能像鬼魅一樣地進攻殺人,也是亙白術者中的高手了。
白瀾看鬼顏痛得跪坐在地上,雨水將她的黑發打濕,貼在蒼白的額頭上,格外醒目。瘦弱的肩胛骨在紫衣下微微起伏,一副惹人憐愛的樣子,怎麼也無法與“鬼顏”這個陰森森的名字聯系上。
他忍不住想向前邁出一步,卻看到她射過來的眼神淩厲刺骨,讓他後脊梁發冷。
鬼顏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厲聲說:“不用你幫。”那一聲喝又清又亮,震得四面空氣嗡嗡作響。
隨著那一聲大喝,鬼顏一揚手,鬥笠雨披飛下山崖。白瀾突然眼前一暈,他看到鬼顏的顏色仿佛有些改變,她那秀麗的外貌也有些變化,原本小巧的鼻子從面龐上突兀而起,變得又高又挺,本來柔和的下頦竟然多了幾分剛硬。只是這麼一錯眼珠間,就連身高仿佛也變了,變得更加修長。
不但相貌身高變化,就連她身上的衣服也如籠著一層濃霧,在風裏飄拂來去。紫色外袍變幻成一襲綠色團花繡袍,再看鬼顏,只見她臉型瘦削,雙眉如刀般銳利,分明是一名精明幹練的少年人。
她的周身上下都在不停變化。忽而形如望著氣象萬千,忽而如宮女幽怨寂寥,忽而是大漢,忽而是幼童、婦女、老者、遊方、修士……千人千面,有上千形象不斷幻化。
這是傳說中的密羅術嗎?
白瀾只覺得耀眼生花,他驚問道:“你……你到底是男是女?”
鬼顏回過頭來微微一笑。她的嘴角還殘留著客棧桌子邊低頭喝茶的那個溫婉少女的影子,但面部卻變成完全不可分辨的另一人。她的臉龐變幻來去不可捉摸,只在這一笑間,又變了另一副模樣。
白瀾捉摸不清她的形貌,也捉摸不清她的身形。她的外形如融化在四周的雨水中,模模糊糊看不分明。
鬼顏在雨地裏施展開這套變身術,雖然不如無形那樣完全沒有行跡,但身形如波紋一樣蕩漾,外衣花色變幻如海,無形雙目本來近盲,如今更是難琢磨透鬼顏的確切所在。
一時間懸崖空地上變得極靜,只聽到雨水滴落在地和鬼顏輕輕地喘息聲。無形本來在空氣裏藏匿好自己的身形和聲音,只有進攻時那柄短刀切開空氣的紋路,會暴露出他的真實所在。此刻鬼顏變化多端,就迫使他的短刀遞出時要更快更重,也就更容易被發現。
鬼顏雙手握刀,半蹲在泥水中,此刻她依舊落在下風。
無形可以休息,他可以按住自己的短刀,像嗜血的豹子那樣蹲伏在暗處耐心守候;而鬼顏必須全力聆聽四面空氣裏傳來的任何異動。她的血正在流失,在不斷地滑入泥濘中。
而空氣裏的無形殺手獰笑著告訴她:“別掙紮了。我殺過一百二十七人,從未失過手。你只是我手心裏的一只小蟲。”
“真的嗎?”鬼顏冷笑道,“從昨天到今天,你連施了三個亙白陷阱,此刻又用隱身法,我看你能支撐多久。”
白瀾內心中轟鳴不止,面前的兩人誰都可能是自己真正的敵人,而他捏著手中的鑰匙只有一次選擇機會,他是幫鬼顏還是幫無形?他是幫天驅還是暗辰?瞎子藏音說:“只有站對了陣營的人,才有可能活著離開。”
他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再問道:“鬼顏,你到底是天驅還是暗辰教徒?”
“我,”鬼顏挺起受傷的身軀,正容道,“鐵甲依然在!”
藏音懸掛在空中,長琴橫搭在膝蓋上。雙手一起,只是幾個音符彈跳而出,劍完就覺得心臟一窒,呼吸和意識都似乎被可怕的重量壓倒。
從藏音的弦下流出的音律夾著刺骨的涼意,既遙遠又疏離,如同一直守候在此的宿命。
“死瞎子,不怕你搗鬼!”黑騎士怒聲喝道,雙手一錯,冰火雙劍隨著他的怒氣盤繞而起,就要沖上前去。
他冷笑著雙腿盤坐,以哀傷抵抗憤怒,以散發出死亡氣息的音律如洪水一樣從高處傾瀉而下,去對抗劍完那無堅不摧的雙劍。
如果精心細聽,會發現藏音彈奏的不是曲子,而是一些模糊的單一的泛音,但它們具備天然的和諧,能將人的心靈帶入到它的漩渦中心,跟著它轉動。
劍完急揮雙劍,讓它們在空中撞擊,發出難聽的撞擊聲。
他跺著腳讓自己憤怒起來,就如同一座熱氣騰騰的火山,難以自控地吼叫。他的嘴唇呼吸著憤恨,他的舌頭如同火焰,他的氣息如同漫流的洪水。多少次了,他的憤怒總是能幫助他無懼無畏,奮勇直前,將一切滌蕩一空。
但無形的音律如越來越密集的蠶絲,一點一點地纏繞上來,將他四肢身體團團捆縛。
黑騎士不由心生恐懼,他從琴聲中聽到了靈魂的哭泣,聽到了歡樂和呻吟——對應的愁、思、哀、怨、苦、樂,但他不知道這個無形的束縛來源於什麼。如果說陸狼的鉤藤是有形的蠶繭,那麼藏音的琴聲則是另一種絲網,隱含著喜、怒、哀、懼、愛、惡、欲等等情緒,只是這些絲絨全都是無形無質的,無法劈砍,也無法摧毀。
他越來越害怕,這是歲正星辰的力量啊。
青色的歲正,其直徑略小於太陽,因此勤於稼穡的農人早就觀察到了它的存在。他們發現當它照耀在天空的時候萬物生長,當它隱沒於地平線下則萬物蕭條。農夫們按照它的運行來安排作物的栽種和收割。它圍繞大地的運行周期被稱為年。人們談論自己的年齡時習慣用自己經過了多少個歲正的運行周期來計算,因此年齡的計算單位被稱為歲。
歲正從地平線上升起落下的方位是變化不定的,在某些年份它可能從東北方升起,另一些年份則從西南方升起。在大地上,歲正升起的那個方向,春天來得最早。星象學家們可以通過上一年歲正以及其他星辰的運行,推算出下一年這位神祇從何處升起。
歲正代表平衡、循環往復的變化。它是規律之星,也是音律之辰。
劍完不由得慢下了腳步,他這一停下,就連雙手也動彈不得,只有脖頸還能稍稍轉動。
當他無意中低下頭時,卻有可怕的發現。
破屋頂上漏下的雨水正積在地上,如同明鏡,清清楚楚地顯示出自己面上的憤怒之色在慢慢消退。
劍完大驚失色。鼓足勁要重新提起長劍,卻只是讓小拇指動了一動。
隨著琴聲裏合著的歌唱,他原本傾註全身的怒氣正從下腹一點一點地瀉走。
藏音盤腿橫膝,雙頰鼓起,兩道眉毛仿佛變得又細又長,鼻子向前突兀而出如同鳥喙,這是妙音鳥相。
激蕩在客棧裏的音仿佛不是他親手彈撥出來的。風才是它的演奏者,就連鴉巢客棧也成了龐大的樂器本身,空蕩蕩的店堂是它的共鳴箱,而空洞的窗戶則是它的音孔,來去無蹤的風從屋頂的破洞灌入,合著琴上發出的音律抖動。
藏音吊掛在半空中,雖然看似紋絲不動,其實卻在樂音中滑翔,飛快地搖晃,急促地震動。他全身都在上下抖動,就如同風中樹梢上起伏的鳥窩。
音律纏繞住憤怒的劍士,像是擁護著他,又像是威脅他,使他心中忽喜忽悲,雜亂不堪。
風拂過樹梢的呼呼聲、流水越過石頭的骨碌聲、火在木頭上跳躍的劈啪聲、動物的憤怒吼叫聲、鳥兒喜悅的歌聲,還有人聲——宇宙中的一切音聲,都是振動所發出的聲音。這些振動一旦集中起來,伴隨聲空不二和無聲法身的回響,透過琴弦的鼓鳴,和著黑色的大地暗的呼吸韻律,與天空中所有星辰的和弦渾然交合。宇宙的一切聲音都變成了藏音的咒音。
這樣的力量,是任何人都無法抗衡的。
劍完發覺一只手上越來越滾燙,另一只手上則冰涼刺骨,漸漸拿捏不住。他不由得大驚失色。他手上那兩支魂印兵器,全憑借來自郁非星辰的一腔憤怒來掌控,如今憤怒漸消,劍魂的力量一旦控制不住反噬過來,他就會被左手劍上的火焰燒成焦炭,被右手劍上的寒氣凍成冰柱。
劍完大驚之下,想要脫手放劍,但此刻竟然連一根指頭也不聽使喚了。
藏音懸在空中,嘴角微翹,此刻他甚至不需要動手,僅是魂印兵器反噬的力量就足夠將劍完殺死。
劍完幾次努力,想要松手放劍,卻難以付諸於行。琴上吐出的音律就如同蜘蛛突出萬千細絲,密集地纏繞上身,讓他連擡一擡小拇指都極其艱難。
他轉手拼命想要拔肩後的第三支劍,那支青色劍柄的金剛劍又薄又堅韌,不是鋼鐵所鑄,乃是由鐵線河金剛石鍛造而成。
鐵線河的金剛石是九州上最堅硬的物體,河絡通常用它來制造不超過半尺長的雕刻小刀,用以完成對一些極堅硬物質比如玉的碾磨和雕刻,如此長的進攻武器,則極其罕見。據說只有火山河絡中的一支才有才有秘法能將它制成寶劍,不但不能被破壞,而且能破壞一切。
此劍自性本凈本定,不為煩惱所染,而能破除一切煩惱。他只要能拔出那把金剛劍,就有希望破除藏音的魔咒。只是這日常極輕易的動作如今卻困難之極,他仿佛置身深水之下,在洪水逆流中去擡自己的胳膊,他的手指頭只能一點一點地接近自己的肩後。
他的努力也讓梁下擺動的藏音全身抖動。將藏音懸在梁上的兩根琴弦擺動的越來越大,將木梁拉的咯咯作響。這是一場看不見交鋒的較量,這兩人之間的空氣,如今繃緊得仿佛一根琴弦,而且繃得越來越緊。琴弦繃斷的一瞬間,必定就是分出勝負的一瞬。
樓梯下的後門吱呀一聲響,有人走了進來。
那人背對破損的門口,好整以暇地抹了抹濕漉漉的頭發。他擡起頭來時,枯死的鉤藤縫隙裏漏進來的一束光正打在他臉上。眾人看得分明,進來的人有一頭卷曲的黑發,如狗一樣長的臉,嘴角邊依稀露出一顆金牙,正是強盜頭子混世虎。
他滿身是泥水,身上還有血跡,模樣雖然狼狽,但神氣從容,氣度閑散,一掃先前草寇賊人的猥瑣形象。
他擡頭望著梁上掛著的藏音,似乎和那瞎子早就相識,啞著嗓子哈哈一笑道:“藏音大人,好厲害的一招天音纏絲啊。”
他再轉頭望向劍完,劍完只覺得眼前一花,仿佛一朵重瓣的金薔薇花從他閃亮的金牙上幻化而出。無形舉起手,將一小串鈴鐺舉在手裏搖了搖,那串鈴鐺正是鬼顏原來系在袖子上的。
他說:“看走眼了吧,劍完?你的同夥鬼顏已經被我殺了。通往幻象森林的鑰匙在我手裏。你們天驅,已經輸了。”
他最後轉頭望了一眼門後木頭人一樣呆立著的伏師,咧著嘴呵呵一笑:“伏師大人不屑於以多打少,才讓你在這裏搗亂了這麼久,我無形可就是一卑鄙小人,從來不講什麼江湖規矩。接招吧,劍完!”他話音未落,已是身形變動,兩眼露出兇光,就要朝劍完背後撲上。
藏音端坐半空,微一皺眉,也不知從哪兒發現了破綻,突然喊道:“等等,你不是無形。”他的話音未落,無形的身影已經如飛鳥一樣騰空而起,那串鈴鐺在半空中發出細碎的聲響。
人在半空,無形已經從左右袖子裏交叉抽出兩把細長的刀。烏木的刀柄長如小臂,而刀刃如兩泓水中的新月。
藏音猛一回頭,張開雙目,湛藍色的光如火舌從他眼中射出,數十根琴弦同時從他寬大的袖子裏飛出,如弓弦般繃直,交織著沒入無形的胸口、肩膀和手腕。無形低低地哼了一聲,那小小的身影凝固在半空,就好像粘在網中的蟲子。
無形交叉的雙手捏著長刀的刀柄,隱藏在寬大的袖子裏,袖子卻被數根繃緊的琴弦穿過,釘在屋頂上。那兩柄細長的刀刃已經刺入藏音腹部半分,卻再也前進不了一厘。
但就這麼分心一刻的時間,對劍完來說已經夠了。
龐大身軀的黑武士反手抽出了背上的青柄金剛劍。長劍出鞘,沒有淩厲的光華,卻有鼓蕩的大風充盈在梁楹間。
藏音的眉浮出一絲恐慌的神情,他張嘴大喊了一聲:“伏師!”
較量伊始,劍完心中就始終忌憚那個站在門後文風不動的駝背農民。即便在與藏音決鬥、生死系與一線之中時,他也帶著自己意識不到的忌憚,將三分精力放在身後防備那個叫“伏師”的術者。
藏音這一喊讓劍完心中一緊,雖然手中劈出一劍毫不容情,卻稍一扭頭,急看駝背農民。那個老農民卻依然站在門後的老地方,如同一具生了根的幹癟木雕,任四周兔起鶻落時光飛逝,都與他無關。
金剛劍一出,如同奔騰的大風,在客棧裏卷起寒徹骨頭的洪水,從一頭掃到另一頭。但這把劍本身又是鋒利無比的戒律,他橫空而出,切斷流水和大風的軌跡和通道,破除一切貪嗔癡慢疑,破除一切思惑使纏。
數十根琴弦一起繃斷,它們飛散在空中,無數微笑的閃光像微塵,伴隨無數細小的樂聲,四散落入潮濕的空氣裏。
而無形的細彎刀一閃而沒,紮入藏音的腹部。
藏音大叫一聲,身子掛在弦上向後悠去。無形向後一個空翻,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手中雙刀已經脫手,依然沒在藏音的肚子裏。
無形落地時腳步不穩,一個趔趄幾乎歪倒,細細的血絲從他衣服和袖子上微小的破孔四下裏流出,與此同時,仿佛有一層霧氣縈繞在他的面容和身體前,他的面容不引人註目地發生著改變。突兀的鼻子縮小了,凸嘴唇變成花瓣一樣的形狀,狼一樣的下頦縮短回去,他的面容變成了有著豐美嘴唇和甜美臉龐的女子模樣,與最初戴著鬥笠來到店裏的那位紫衣少女有幾分相似,但又不全是那位姑娘。她看上去更成熟,更自信,更無畏於周遭的紛亂,更充滿英氣,又更多了幾分疲憊之色。
正是鬼顏。
這又是密羅幻術嗎?
“呸,原來這人不是瞎子。”鬼顏說。
他們一起看著半空中的琴師藏音。那些繃斷的細長琴絲如同星辰在天空上劃出的道道弧線,好像難以躲避的厄運亂糟糟地纏繞在他身遭。兩柄烏木的刀柄交叉著突兀在他的腹部,仿佛野牛頭頂的犄角。
他依然掛在梁下,吊鐘一樣搖來擺去,只是不再出聲,湛藍的眼睛裏的光慢慢地暗淡下去。他噴出了一口血,不看身前站著的兩名敵人,卻將模糊的目光轉向門背後自己的同伴,疲憊地問:“是你的驕傲讓你不肯動手嗎?”
門後立著的那名沈默的農民依然遮蔽著身後的棺材,他慢慢擡起頭來,兩片破嘴唇也不翕動,用肚腹轟隆隆地說道:“不是。”
伏師說:“我只是看破了星鏡上那些你沒有說的東西而已。”
藏音瘦削的臉上一片蒼白,他仰起頭來哈哈大笑,暗紅色的血隨著他的笑聲從傷口中不斷湧出,“你看破了什麼?你又能懂得什麼?”
他輕蔑地笑著說。但所有的人卻都從他的話裏聽到了一絲驚慌。
伏師冷冷地看著藏音,他的面容如同石磨一樣無情又平靜:“真可惜,作為星算師,你是無法算出自己的命運的。你不知道最後一個人是誰,不過很顯然啦,不是你。”
藏音掙紮著想從混亂的琴弦中解脫出來,他雙手朝下摸去,要將插在腹部的那兩把細彎刀拔出。他曲著瘦長的手指,抓住刀刃,緩緩地向外抽,但鬼顏那細長的刀刃上卻帶著鉤齒,每一抽動,就將傷口拉得更大,藏音的身體也隨著抽搐一下。
藏音肚子上的傷口越來越大,腸子從他下腹的縫隙裏流了出來,垂掛在半空中,仿佛一串紅色的繩子。
藏音依舊不肯放棄努力,但他的手在刀把上打著滑,痛苦讓他滿頭是汗,嘴角冒出一串串紫中帶紅的泡沫。他憤恨地瞪著那駝背農民,張開沾滿鮮血的手掌,指著伏師,掙紮著道:“你等著,那最後一個人,一定是我……”
他的手指依然高舉在空中,神態卻突然僵硬如石頭。
“已經死啦。”半跪在地上的鬼顏嘆了口氣,低聲說。
劍完掂了掂手裏的劍。他的眉頭皺成一個深川,“最後一個人?”他低聲地問,“最後一個人是什麼意思?”
這時駝背農民如同落入水潭的野山羊那樣抖了抖身子,從他的肚腹深處發出一陣令人膽寒的笑聲。這名死神的使者從黑暗深處活了過來,死亡的氣息隨著他的抖動,從這個腰挎腿腳僵直的男人身上彌漫而出,充滿整個客棧。
他乜斜著眼,壓根不看站著的兩人,只是冷冷地哼道:“你們都是天驅?”頓了頓,又道,“很好,非常好。”他的話語仿佛是從遙遠地底下傳出的聲音,仿佛是半夜裏磨牙的聲音,讓人渾身不自在。
劍完活動活動了雙手,他的右手已經被燒成烏黑,他的左手也布滿冰霜僵硬如鐵,但他渾若不覺,指著伏師的鼻子道:“伏師,你的夥伴都死光啦,頑抗沒有用了,不如自己了斷了吧。”
他揚手一招,那把鋒利無比的金剛劍轟鳴了一聲,跳起來落在自己身前。加上他剛才脫手插在地上的劍,此刻有三把出鞘的劍,品字形地插在棕黑色的地板上。
鬼顏也一招手,插在藏音身上的那兩把彎月刀劃了兩道弧線飛了回來,灑下兩蓬血雨。原來那兩把刀的烏木劍柄上還有兩條細細的鏈子,系在鬼顏的手腕上。她雙手甩動,雙刀就劈開藏音的腹部,飛燕盤旋般回到她手中。
她與劍完站在一起,兩道眉毛劍一樣斜挑向上,道:“劍完大人,這個人厲害,小心他的星辰術。”
後門上一響,這時候又有人從後門裏踉蹌而入,扶住門柱看他們。原來卻是店主白瀾。
鬼顏皺了皺眉毛:“不是讓你不要下來的嗎?”
白瀾恍若不聞,只是吸著氣,東看看,西看看,嘀咕著說:“這客棧,被你們折騰成了什麼模樣啊?”
他四處張望,居然在廢墟裏尋到一把完整的椅子。他將它拖到墻角放好,解下腰間的圍裙,將椅面拂拭幹凈,這才坐了下來,苦著臉對怒氣沖沖的鬼顏說:“我放不開這店呀。”
“知道回來送死,那很好。”伏師低沈地呵呵一笑,又翻起無光的眼白,直直地望著鬼顏。鬼顏看著他那雙混濁無光、好像白瓷球一樣的雙眼,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伏師問:“這麼說,是你偷偷布下了密羅術,殺了陸狼又殺了無形?很好很好,那麼,現在,你們就一起上,來殺我吧。”
他們和無形對峙在陡峭如刀的懸崖上時,雨水如萬根銀針穿梭而下,將周圍織成一片白亮亮的銀子世界。
小徑寂靜如孤島。
鬼顏披著外袍半蹲坐在雨水裏,就如一團色彩變幻萬千的花,看不清形狀模樣。她此刻外表極動,而內心極靜,周身就如一張繃緊的弓,用心聆聽等待那把無處不在的刀。只要她能忍住不動,就能讓無形無下手之處。
白瀾站在十步之外,任憑雨水沖刷,也不敢動上分毫。他雖然極力四處張望,但哪裏能看到無形的蹤跡。
雨水將鬼顏腳下的泥濘慢慢沖成淡紅色,眼看她的臉色在雨中越來越白,白瀾心中不忍,他抹了把臉,正想說話,突然覺得肋下一陣刺痛直入心脾,大驚之下,怪叫一聲,往前滾去。
泥水在他耳邊翻濺,那股刺痛緊跟著他的脊梁骨,如影隨形地逼上前來,它冰涼如雪,惡狠狠地切割開他溫熱的背肌,要深入他的肚腹,鉤出他的腸子。
恐懼逼得白瀾全身的毛孔都倏地張開。他知道這時無形的短劍找上他了。他怎麼也意料不到,無形會舍鬼顏而先殺他。他只知道這兩人各懷心機,都想從他這位本地坐探嘴裏探聽到進入幻象森林的秘密,雖然到了末了他依舊是兇多吉少,但總還有周旋余地。
此刻白瀾命懸一線,在懸崖小徑上滾、蹦、翻、騰、跳、閃,但怎麼都甩脫不掉那柄無形的劍,反而覺得那柄劍越貼越近,就在如此緊要關頭,他聽到鬼顏袖子上的鈴鐺叮叮當當一陣響,風一樣擦過他耳旁,緊跟他脊梁的刺痛突然一空,這倏然離去的壓力讓他在泥水裏又打了個滾,這才跳起身來,濕漉漉地貼著山崖而戰,只見眼前萬千光影變幻來去,窮目難追。
那兩人已經打成一團。他們一個是一團幻影,一個是一團旋風。他們的戰鬥就如同陽光對影子的追逐,無論哪一方都讓人無法看清身形。
白瀾摸了摸肋下,摸了一手的熱血。他扭著身子看時,見入口深長,出口鈍粗,皮肉像嘴唇那樣向外翻開著。看著這樣的傷口,他心裏開始泛起一絲驚慌:無形這一劍下手雖狠,卻不是真的要他性命。
這無形殺手的心思,還在鬼顏身上啊。他是要借殺白瀾,逼迫鬼顏動手。
而鬼顏捉摸著刀尖上若有若無的磕碰,抓住一點對手移動的位置和氣息,屏住一口氣撲向前去。一旦脫離這種模糊的接觸,她就會徹底失去無形的影子,而此時無形已經成功地拉近了他們的距離,她失去了重新停下來傾聽無形的呼吸的機會。
無形在閃躲她如流水一樣舞動的雙刀,動作幅度大了時,也會從卷動的空氣縫隙裏現出真容。
於是站在一旁的白瀾就偶爾也能看到無形那飛甩開的卷曲黑發、深陷的眼窩裏淡紫的雙眸、獰笑時向一側歪開的嘴。隨著空氣卷動嘩啦作響的聲音——就好像海潮撞碎在礁石上的響亮呼號——無形又飛快地隱沒入透明的屏障後面。
白瀾緊貼著懸崖而立。小徑的一邊是瀑布一樣坍塌下去的巖石。打鬥的兩個人就踩著細細的一線邊沿突兀來去,動作身形都如漂亮幻影,如羽翼顫動的蝴蝶,讓人忘了那是在極度危險的懸崖邊上的舞蹈。在這場看不清的舞蹈中,鮮血一點一點地飛濺出來,灑在白瀾的臉上。白瀾仿佛傻了一樣也不將它們擦去。
無形一邊閃躲,一邊不斷口出粗話,只有混跡在社會最底層的粗鄙漢子才說得出如此的汙言穢語。他還如此侮辱眼前的敵手:“你為什麼要救他?你這男女不分的妖人,也愛上了這小白臉嗎?”
雨開始滂沱起來。鬼顏皺緊眉頭,不去聽那些飛鳥一樣躍過耳邊的話語,她咬著牙在飛雨中舞動彎月一樣的雙刀,就像是被下了詛咒的舞偶,一旦跳起舞來就會永無休止地跳下去,直到耗盡全部精力。
鬼顏自然也明白這一點。她袖子上的鈴聲當當作響。在刺客的行列裏,她的刀法並非最強。鬼顏這個名字所帶來的名聲並非來源於殺人的技術,而在於神奇的變形術,能使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掩至目標身邊突起格殺。
如今她主動攻上前去,實在是鋌而走險。看不見敵人,又能如何取勝,她起初意圖將無形逼下懸崖,但心中並無把握。
那無形也是殺手中的佼佼者,一上小徑,就已看清了周遭地形,此刻雖然以空靈的身法東躲西避,閃躲鬼顏的快攻,卻極小心地不靠向懸崖一側。
小徑的另一側是滑溜溜的黑色峭壁,它的盡頭延伸到那棵直上直下的大樹邊,構成塊窄小的三角形空地,空地邊緣零星地長著虎尾草和野茉莉。
鬼顏的雙刀破空閃爍,如同蝴蝶暢快的舞蹈,它不再試圖將對手逼下懸崖,卻織成一張細密的網,擋住了小徑上所有去路,將無形整個人一點一點地推向空地那個死角。
鬼顏要迫使無形在那塊空地與自己面對面地對上,只要她的刀和無形的短劍接得實了,那麼即可憑借刀術上的實力見勝負,自己的揮刀越來越遲鈍,身上的傷口已經讓自己無法等待下去了。
白瀾依然貼在峭壁上動彈不得。他看到那團幻影離小徑盡頭越來越近,空氣的攪動越來越厲害,只聽猛地裏一聲響,兩個中倒了一個。
原來那一瞬間裏,鬼顏一翻腕壓住了無形那把看不見的短劍,右手刀急進時,卻忘記了無形早前設立在樹前的亙白術陷阱。她一步踏前,突然覺得臉上氣息如刀刮過,頭頂上巨響,空氣裏仿佛一柄看不見的巨斧向自己的頭上猛劈而下。
鬼眼大驚,向左一倒,但時機已遲,砰的一聲響,左邊肩膀一陣劇痛,摔倒在地,幾乎痛得失去知覺,同時刀尖上一空,輕飄飄如羽毛般揚起,無形已然完全失去蹤跡。
鬼顏知道自己已經輸了,還是忍痛翻身跳起,她沐浴在如瓢潑一樣的大雨中,雨打在身上,讓她覺得疼痛難忍。她用右手支撐著肩膀,環目四顧,眼中一片茫茫的雨絲。突然聽見身後有快速移動逼近的滴答聲,這輕微的腳步聲如此之近,已經讓她來不及躲閃了。她轉過身去,透明的空氣簾幕唰的一聲向兩邊分開。她看到無形掛在嘴邊那野獸般的微笑。無形就如犀牛踏開低矮的灌木枝葉一樣,分開雨水和空氣,朝她筆直地沖來。
鬼顏微微一動胳膊,就感覺到了肩膀上傳來的劇痛。她已經沒有還手之力了。身後就是令人頭暈目眩的懸崖,一側則是布置著亙白秘術陷阱的大樹,她只能交叉著雙手向左側一轉,突然向後面的虛空倒了下去,只剩下兩只腳尖還牢牢地釘在地上。這是一個斜鐵板橋,鬼顏最後死裏求活的招數。
鬼顏仰面向後,風把她那件能變化色彩的浸透雨水的羅衣向下扯去。她覺得只要再加上最微弱的一點力量,自己就要隨風而落。而無形正埋頭向前朝她猛沖而來。他雙手收在懷裏,肘尖朝前,如同野牛的鋒利犄角。以同樣是殺手的敏銳感覺,他深切地明白眼前這位身形變幻莫測的殺手的厲害。一旦占據成殺的位置他就絕不容情,不許她有逃脫的任何機會。
幾乎要低呼出聲,她已經從無形的腳步中推算出他的肩膀將要撞擊的那一個點。而那一點上……什麼也沒有。也許就是因為在空氣的屏障後面躲藏得太久,他分不清幻影和真實的邊界。他太相信將自己封閉起來之前的記憶,而不去看眼前的危險狀況。因而無論是突兀的懸崖,還是一個空氣裏的幻影,對他而言也就不再存在。
仿佛是悄無聲息地,無形倏地沖出懸崖,飛入了空中。那一瞬間仿佛極其漫長,無形似乎成功地讓自己停留在了半空中一會兒,然後才唰的一聲掉了下去。無休無止地向下掉落。
他終於失手了。
這也許是這個隱形殺手的第一次失手,也將是他的最後一次失手。
白瀾從緊貼著的峭壁上探過頭往下看那個小小的掉落的身體,它扭曲成“大”字形的黑色剪紙。在遮蓋懸崖底部的變幻雲氣上,他仿佛看到了那個殺手口中的金牙在閃亮。白瀾驚恐地捏緊了自己的拳頭,他發覺無形在這最後時刻居然在野蠻地狂笑。
是的,這個殺手施展的隱身術是亙白術。之前在棧道殺死自己的強盜手下,在小徑盡端殺死那名軍官,都是他做的。從時間和出現的地點上來看,他有這樣的機會。
白瀾知道,這個正在往懸崖下掉落的亙白術者,也許在掉落到堅實的大地之前就死去,但他設立的陷阱會依然存在。
即便從那株大樹通往幻象森林的秘密通道已被打開,但只要進入那個區域,鳥獸、草葉、微風,都會被上千鈞空氣的重擊壓成一片薄紙。
就算無形已經死了,陷阱也不會消除,他們將永遠也進不去那座近在咫尺的幻象森林。沒有施法者的解放,它可以永久存在著,直到被一千年的風慢慢地消磨腐蝕掉。
通往幻象森林的道路被徹底封閉了。
在空中向懸崖下掉落的無形確實有值得狂笑的地方。在這處糾纏著各方勢力的懸崖上,在他死後,將成為一個誰都解不開的局。
白瀾抹了把臉,撕下衣袖,跌跌撞撞地走過去替鬼顏包紮傷口。他看著鬼顏背上和肩上的傷口裏不斷滲出的血,包紮的手不由抖抖索索地不聽使喚。
鬼顏的臉色慘白如雪而嘴唇紅艷如血。她,或者是他,望著白瀾嘴角微微翹起:“怎麼,你怕這些血嗎?”
白瀾的兩手依然在抖,但他的包紮手法卻很熟練穩妥,“你為什麼要救我?”他問。
“在棧道上,你替我撐過一陣子的傘。”鬼顏垂下眼簾說。
“就這麼簡單?”白瀾帶著點失望,又帶著點說不清的情緒追問。
“就這麼簡單。”鬼顏避開他的眼睛。
白瀾望著滾落的巖石和雲氣翻騰的谷底,心有余悸地說:“客棧裏不知道打得如何了,幻象森林已經進不去了,我們繼續躲在這兒好了。等他們下面打完了,探明情況再說。”
“不行,我要回去。”鬼顏收拾起地上的雙刀,將它們拂拭幹凈,“劍完是我的同伴,我不能扔下他不管。我們現在知道這瞎子沒有說實話,他隱瞞了還有個無形的存在。誰知道他還隱瞞了些什麼東西呢?”
白瀾嘆著氣,仿佛下了很大決心地說:“你一定要回去,那我就陪你回去。”
“不用。你就躲在這裏等我吧。”他斬釘截鐵地說。
他不敢直面看她,鬼顏已經不再是那個外貌柔弱讓人心起憐惜的女子了。
“劍完的實力我是知道的,他在宛州北部的天驅武士中勇武冠絕。但那幾名暗辰教徒個個都是高手,尤其是那駝背農民的氣息深不可測,”鬼顏冷冷地將雙刀藏回袖中,“我總覺得他有問題——你要是跟來,我可不知道還想不想再冒險救你。”
“我知道了。”白瀾悶聲道。他望著懸崖下那一線盤旋的棧道和掙紮在扭曲縫隙裏的客棧,嘆了口氣。
鴉巢客棧如同一艘黑色的大船,在越來越猛烈的大雨中顛簸不已。萬鴉山的大雨仿佛大海的怒濤,將歷經劫難的它來回頂撞。這是百余年來這裏最可怕的大雨。
掛在屋梁下的藏音的屍體來回搖擺,傾斜得越來越厲害。
憤怒的劍完大踏步而上,他的腳踩在朽爛的木板上發出的嗵嗵嗵的聲響。他的長劍在空中像蛇信那樣噝噝作響。一道通紅的火光從火劍上迸出,駝背農民仿佛被這道火光喚醒,猶猶豫豫地舉手抵抗,他動作遲鈍,形態癡呆,這般模樣怎麼能躲得過劍完那奔騰如雷電的利劍呢?
劍完哪容他遲疑,雙劍一左一右撲上。尤其是他左手上的劍,吸足了他的憤怒,熾熱如火。
嚓的一聲輕響,那柄火光之劍已經穿透了伏師的身體,從他前胸貫穿到後背,從駝背農民的身上飛出了成片的火光和焦臭的氣息。客棧裏站著的其他人甚至能透過駝背農民身上的大口子,看到門後如註的大雨。
如此簡單,就了結了暗辰的最後一人嗎?劍完有點驚訝地想,他內心突然變得輕松、柔軟起來。在沒有了敵人之後,他的憤怒還有效嗎?
“來吧,來殺我吧。”伏師的聲音隱藏在地底下似的回應著劍完的所想。這個本該死去的暗辰術士依然在說話。
“怎麼?”劍完大吃了一驚。這人不是應該死了嗎?沒有哪一個人的身體可以被如此一把劍穿過後還能站立不倒,還能有生命。
伏師白色渾濁的眼珠子翻了起來,在冷冷地看他。
劍完大叫一聲,後退半步,另一只手上的冰之劍橫過,將對面立著的駝背農民的頭顱斬下。那顆醜陋的說不清形狀的頭顱滴溜溜地滾到門外,轉眼被冰冷的雨水灌註滿所有的洞眼。
“來吧,來殺我吧。”伏師繼續說,他的語調和語音沒有一點點的變化,依舊像是從哪個無底的坑洞中冒出。
劍完咬著牙看駝背農民的屍體,他的腔子裏甚至沒有一點點血,他可以從中看到萎縮的脊椎。
他早已經死了,這個駝背農民根本就是一具屍體。剛剛想到這一點,劍完閃電般地轉過身來,“棺材,”他喊道,“棺材裏裝著的才是真正的伏師。”
他看到那具棺材的蓋子正在向外打開。速度仿佛極慢,但他卻根本無法阻擋。
劍完手中冰火雙劍齊出,向棺材中擲去。那兩把劍拖帶著不同色彩的尾跡,冰與火的互相敵視使它們在空中就開始互相咬嚙,並將周圍的空氣吸卷成一道白紅兩色的漩渦,仿佛一截裹著火焰和冰霜的粗箭,要將棺材蓋子釘死在棺材上。
厚重的棺材蓋子像一片狂風中打旋的枯葉般飛了出去。
雙劍齊齊地插在打開的棺材兩沿,竟然失去了顏色,變得暗沈沈的,如同烏木的顏色。
只是那時候,他們已經無心去關註那兩把劍的變化了,三個人,六只眼睛,只是中了魔似的盯著棺材裏的東西不放。在烏黑的裹屍布下,有個東西正在扭動,仿佛要從中掙紮出來,那是具不完整的人形形體,是一只沒有凝聚成功的魅。
通常只有精神力量不夠強大完美的虛魅才會凝聚出這麼醜陋的如同尚未完工的形體來,但他們眼前的東西,卻從殘缺的形體裏不容置疑地向外散發出他們前所未見的可怕精神力量,那股力量把他們的頭腦和心靈重重地撞擊了一下。
“谷玄魅者。”鬼顏茫然不自覺地後仰著身子自語道。
這是一只由純粹的谷玄力量轉生而來的魅啊。
谷玄,這顆破壞和滅亡一切的星辰,死亡星辰。
作為太陽的對立面,谷玄的存在幾乎不為人所知,只有星象學家們才能通過古老書卷的記載而對它略知一二。這位黑暗的神祇和太陽處於大地的兩頭,以近似相同的周期和軌道圍繞大地轉動,但並非永遠位於太陽的對頂點。
當太陽以光芒將半個周天照亮時,谷玄的黑暗將另半個周天渲染成黑夜。同樣沒有人知道谷玄的顏色和大小,因為任何人都看不見這位在黑夜中默默運行的神祇。星象學家們只能通過它對其他神祇光芒的掩蓋來確定它的運行。
谷玄代表黑暗、終結、秩序的流失。
劍完的赤華月鐮雙劍插在棺材上,雖然距離甚近,卻不再呼應鳴叫。這兩支罕見的魂印兵器之上附著的精神力竟然就在這轉瞬間被那只魅解開封印吸納一空。
魂印兵器中灌輸的精神力量與組建成魅的精神力原本是一物,吸附了它們的力量之後,棺材中那殘破醜陋的身軀仿佛從深處透出一種黑色的光來,它在裹纏全身的麻布裏扭動著,有了某種要掙脫開這個難看的形體逃逸到虛空裏的跡象,但它終究喘息著退回棺材深處。
一股黑色的浪席卷淹沒了整個客棧,滾動翻湧了一會兒後,又悄無聲息地退去,沒有留下一絲痕跡。且慢,這股黑潮並非真的沒有留下東西——它在他們的心裏都留下了恐懼的烙印。
他們每個人都渾身戰栗。那只潛藏在洞穴深處的怪獸,仿佛正用它那不存在的眼睛挨個兒打量自己。他的目光掃倒誰的身上,誰就覺得從腳底升起一股寒氣。
劍完這名暴烈的戰士,剛感覺到一絲恐懼,就用憤怒將自己點燃,他的胸膛被憤怒高高鼓起,就如同一副青銅的盾牌。深呼吸一口氣,袍子鬥篷膨脹如鼓。心跳就是戰鼓的擂動聲。他的雙足踏牢地面,就是不可摧毀的石頭壁壘。
他捏緊手中的金剛劍,只走了半步,腳上就被什麼東西給絆住了。
那是一根細絲,又細又亮,從一塊翻倒的碎桌板下探出,將他的右腳絆住。是琴師藏音的琴弦。
劍完的金剛劍劃下,那根琴弦幹凈利落地斷成兩截,發出一聲輕輕的斷裂聲。
劍完卻突然覺得空氣裏有什麼東西不對了。不是氣味也不是溫度的變化,就只是感覺有什麼東西在黑暗裏斷裂、毀壞了。他側轉過頭,又看到一朵細細的黃花,在漆黑的背景中,孤零零地開放。那是已經死去的陸狼胳膊上纏繞過的鉤藤花。
還有更遠處,吊在梁上的藏音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只余下地上和屋頂上成片的暗紅色血跡。
沈重的帶著股騷臭的呼吸聲在劍完肩膀後響起。
這可絕不是幻覺。
他猛回頭,看到一雙熟悉的碧綠色雙眼,在越來越陰暗的店堂裏,陸狼正沖他張開滿是獠牙的大嘴作勢咆哮,而形容枯槁的藏音則踉蹌著從柱子後走出,他的腸子依舊拖在地上,隨著他的行進在地上拖出一道紅色印跡。
那些死去的敵人又重新復活了,此刻那些無情的雙眸和鐵一樣的面容,都在訴說一個事實:那就是它們比當初還活著的時候更強大更有力量,將會更加無情地對待自己的敵人。
“食鬼術。”他身後的鬼顏輕輕地呻吟了一聲。
現在他們知道那個駝背農民是怎麼回事了,他不過是伏師的食鬼法中的一個犧牲者。伏師自己始終躲藏在棺材中,驅役死者替他做事。
對於見多識廣的劍完和鬼顏來說,這種異術也僅是耳聞。它甚至超脫出了谷玄術者的能力範疇——即便是精通谷玄術的大師中,也沒有多少人能明了食鬼術的運行機制。
從大的層面上,可以理解為驅役者從外界將精神力註入到這些屍體內,驅使這些僵硬的軀體行動。這些屍體會如常人一樣,擁有他們生前的力量和本領,對役主唯命是從,直到軀體腐爛,肌肉掉落,最後整個骨頭架子完全塌跨。
雖然死亡與谷玄這顆死星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但只知道索取,而不知回報,是一種與谷玄的屬性完全相反的方式,必定有更隱秘和不為人知的秘訣。
伏師能知道和運用這樣的秘法,術力當真是深不可測。
劍完只覺得心頭冰涼,但那兩名從死亡中歸來的老對手可不給他思索的時間,陸狼一聲低低的咆哮,飛身撲上,雙手烏黑的指甲如狼爪般狹長尖銳。
劍完提劍抵擋,卻發覺金剛劍的劍身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纏繞滿了藏音的琴弦。他駭然振臂,想要將這些亂絲斬斷,但藏音已經十指收束,向懷裏一收。那千百根琴絲一起震動,發出密集悅耳的聲音。劍完只覺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天而降,再也拿捏不住手中兵器,長劍脫手飛出。
金剛劍如一道閃電,帶著呼嘯的大風,向上筆直飛去,沖破了屋頂。一條黑影狼一樣蹦起,穿越帶著臭氣和死亡氣息的雨,朝劍完撲來。劍完右手回轉到肩後,左手捏成拳頭朝陸狼頭上砸去,只要對手稍微緩上一緩,他就可以拔出肩膀後的最後一把劍了。
鐵拳砸在陸狼帶著黯綠色光澤的臉上,將他的眼珠打飛、鼻梁打陷、獠牙打碎,而陸狼卻絲毫也沒有閃避的意思,只是猛撲而上,一張殘破的臉貼到劍完的胸脯上,獠牙抵在劍完的胸脯上,獠牙抵在劍完的肚腹,雙手環抱著劍完的胳膊,繞到後面,他的十指上那長長的鋒利指甲帶著木質的顏色,和堅硬的木頭沒有區別,已經深深地插入劍完寬闊的後背裏,血花飛濺。
劍完還待要甩開這流蘇一樣緊貼身上的軀殼,陸狼緊扣著他後背的胳膊上,卻有幾道細小的藤草像蛇一樣盤曲著從他後背的傷口裏鉆入。
鬼顏揮舞雙刀飛身而上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那幾道細如發絲的藤草,已經突然勃發成粗大無比的鉤藤,撕裂皮膚,鉆裂胸骨,撕咬摧毀這個巨人的胸腔,然後從劍完的胸口突兀了出來。鉤藤的復生針葉和小花都吸足鮮血,變得紅艷駭人。
劍完大叫了一聲。他的勇氣和力量,正跟隨這些噴湧而出的血流逝得幹幹凈凈。
“劍完!”鬼顏叫道,想要沖上去幫忙,但陸狼與劍完纏貼得如此之緊,讓她未免投鼠忌器。
劍完痛苦地喘著氣,雙目血紅,仿佛即將噴發的火山。
鉤藤依舊在他的胸腔裏鉆來鉆去,四下蔓延。他鼓足余勇,大喝一聲,左手夾住陸狼的胳膊,右手翻起來夾住陸狼的光頭,猛地一使勁。客棧裏的每一個人都聽得咯喇一聲可怕的響動。
陸狼哼了一聲,松手向後退去。他的頸骨已經斷了,頭顱松松垮垮地掛在脖子上,但他依然能屹立不倒。
鬼顏一伸手將搖搖欲倒的劍完扶住。
這一次,劍完真切地感覺到了痛楚,跟隨著呼吸,血順著他胸口的鎧甲往下流淌。
這二十年來,他始終用憤怒遮蓋他的恐懼。他始終是宛州北路天驅騎士團中最勇敢的武士,如今,這些血把壓制著的不安和害怕全沖出來了:年少時被野狗追逐的經歷,被火燒死的父親烏黑的臉,饑荒中餓死的母親青白的臉……巨大的恐懼洶湧而來,將他淹沒。
“不要,”他害怕地抓住鬼顏的袖子,呻吟著要求,“不要讓我死。”
鬼顏緊緊地抓住他的巨掌,仿佛慈母哄騙自己的小孩般低下頭去,輕聲說:“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轉的。”就在劍完眉頭稍稍舒展的一刻,她袖子裏的刀倏地向外一跳,割斷了他的咽喉。
“不要讓……”劍完從嘴裏漏出了最後半句話,隨即闔上雙目。
在鴉巢客棧的決鬥中展現出無限勇氣的黑武士,就這樣孤獨地行走到了通往死亡的旅途中。
金剛劍這時候,才像飛羽一樣輕輕地落了下來,嚓的一聲輕響,深深地插入木地板中。隨著它的落下,客棧大堂的整個屋頂都垮塌下來。在其上積累了上百年的烏鴉羽毛、骸骨和糞便,還有最新被那些瘋長的綠草悶死的烏鴉的屍體,以及洶湧的雨水如同漫天花雨一樣散落下來。
鬼顏突然輕輕地笑出聲來。
她的笑聲是如此的不合時宜,如此的輕巧如飛,不受形勢的牽掛,就如同烏鴉的夜羽。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在他們之間的地上,那些黑色的飛鳥屍體中,有一只特別大的烏鴉,就如同巖石露在河灘上。它的嘴角邊,還有一張黃色的紙。此時那張紙被雨水沖開,在地上攤得平平整整,他們每個人都清晰地看見上面畫著的人臉。
只見那張臉輪廓方正,五官開闊,只是一雙眼睛帶著幾分賊氣,不是別人,正是店老板白瀾。在黃紙下方,寫著的兩個字是:
白婪
棺材裏的伏師,那團形狀不完整的東西又動了起來。它那破損的嘴唇仿佛黑洞一樣輕輕地張合著。伏師再看向坐在角落裏的白瀾,或是白婪。
他低沈地笑著,那笑聲就像癆病病人的痰在喉嚨裏滾動。他問:“三年前我就來過這地方,我認識客棧老板,他是個有山羊胡子的駝背老頭——如果你就是他,那麼地窖裏的那具屍體,又是誰呢?”
在伏師這陰森森的充滿殺氣的責問中,白婪在那張椅子上安之若素。他點了點頭,“我確實不是江子安的坐探。”他又從懷裏掏出那枚紫色的印章,看了一看,又將它揣到懷裏。他笑瞇瞇地擡起頭來,笑容裏仿佛塗滿蜜糖。
“鬼才是江子安的密探呢。”他說。
“一天前我就來到此處,從原來的老板處拷問出了所有情報。我剛殺了那人,不料你們就跟著到了。你們來的太快,我還沒能進山。”
他朝鬼顏點了點頭:“第一個來的,就是你。”
鬼顏的臉色白如錫紙。她問:“那麼你是要幫我殺他,還是幫他殺我呢?”
“其實,我沒有選擇。”白婪不敢看她的眼睛,低下頭去承認說。
他端坐在那張椅子上,張開口來,從口中哈出一團金色的氣來。那股氣體在空中縈繞不散,形成一朵金蓮花的樣子。花旁有金色的字縈繞。那三個字是:“破、空、生。”
形勢已然明確。鬼顏暗暗地想。
劍完原先替她抵擋住了大部分敵人,好讓她隱藏在暗處尋覓那條小路,但此刻無形已將通往幻象森林的通道堵死,鬼顏前無去路。棧道也早就斷了,鬼顏後無退路。
唯一的幫手劍完已經死了,白婪直到最後一刻,才顯出暗辰的身份來。
此刻鬼顏一人獨力,要面對伏師、白婪,以及藏音以及陸狼的行屍——這四名強大的敵人。鬼顏已入絕地,但心裏卻出奇的平靜安寧。
她懷裏抱著劍完逐漸僵硬的身體,捏著他的巨掌說:“天驅的血不會白流。劍完,我知道你是因為不能再戰鬥了而恐懼。別擔心,我要讓你親手來替自己復仇。”
客棧正在一步步地步入陰影之中,外面的天空墨一樣黑。白婪在此住過兩夜,心中知道谷中白晝短暫,但也不該如此早就全黑下來。他默默地想,外面的天色,只怕還與這棺材中的谷玄術者施展星辰術有關啊。
“白婪。”
有人在叫他,白婪啊了一聲,不是看到而是感覺到棺中的伏師沖他轉過臉來,轟轟地說:“白婪,殺了她。”
他被這命令驅使著,朝站在大堂中心的鬼顏看過去,她也正好看過來。
借著天空中最後的一點微光,他看到的是一張並不認識的臉。他欺騙了店裏的所有人,而鬼顏也欺騙了他。她用自己的純潔、自己的無助、自己的偽裝,騙取了他的同情和信任。萬鴉山棧道真是條欺詐之道。一開始一切就都是假的。但那雙眼睛怎麼又依舊迷人呢?白婪不無納悶地想著,她那雙透明的眸子就如同兩塊溫潤的玉,即便在烏黑的室內也放著光。
“殺了她!”伏師說。他的話裏有股難以抗拒的魔力。作為暗辰中的一名高階大教長,他的話有無上的權力,白婪怎可違抗。
白婪又看了看她的眼睛,心懷惋惜地沖鬼顏一笑:“如此就對不住了。”一蹲身子,從靴子裏掏出一把解腕彎刀,縱身一跳,朝店堂中心站著的女孩撲去,身法竟然也如豹子般敏捷和難以捉摸。
鬼顏卻不用自己的雙刀,拔出地上的金剛劍,朝白婪迎上前來。天空完全黑下來了。只能聽到雨水砸擊在地上的響聲。他們兩人的身影都隱沒在漆黑的店堂裏,分不清誰是誰,只是偶爾兵刃相撞,閃出幾點光亮,讓人在電光石火中,看到鬼顏的身軀又發生了變化。
這女人那嬌小的身軀仿佛在不斷生長,變得和死去的巨人一樣高大,她的面目猙獰,頭發蓬亂地向外伸展,就連形容竟然也變得和劍完一模一樣。她揮舞鋒利無匹的金剛劍,仿佛完全占有了劍完的力量和淩厲氣勢。
白婪的短刀哪裏敵得住,不住向後倒退,突然身子一縮,一道微弱的光華從他口中噴出,原來那是一支三寸長的口劍,如毒蜥蜴口中吐出的毒液,在黑暗中彈射而出。
鬼顏猝不及防,揮舞利劍,勉強擋開彎刀,卻被那支口劍沒入胸口,登時倒下,竟然就此死去。
棺材裏居然傳出了幾聲鼓掌聲,“好,真好。”伏師嗡嗡地說著。
白婪空著雙手,立在地上呼呼喘氣,對伏師道:“我……”
此時突然一聲驚雷,電光劃亮店堂,驀地,只見還有一個鬼顏,隱身在巨柱之後,借著這道光,頭前腳後,連人帶劍如同一道白虹,向著伏師的棺材疾撞而去。
伏師卻不驚不急,繼續誇贊道:“漂亮啊,真是漂亮。”
那一道白虹疾飛而至,卻如同撞在一片細密的絲網上,向外彈出。原來藏音早以手中琴弦,在鬼顏和棺材間布下一張肉眼難見的羅網。
白婪大驚中,猛聽到伏師桀桀而笑。
“正是因為他們只能感受到極有限極細小的外部世界,白婪,你的密羅幻術才騙不了他們啊。”伏師的話字字如同屠戶的剝皮刀的每一探割,痛徹心肺地揭開了白婪小心掩藏的偽裝,將他心中謀思讀得清清楚楚。
白婪還想作最後的掙紮和掩飾:“——我的密羅術?這和我有何關?”
另一邊,鬼顏受此重擊,正從口中吐出一攤血,慢慢從地上艱難地爬起。只是如此極短的一瞬間裏,原先模擬劍完的龐大體態又回復到嬌小的女兒身。
“她,是寰化術者。”伏師明確地斷言道。
“這是基於寰化星辰系的變形術。它能讓人的骨骼肌肉牽動變形,就如面團一樣隨意塑造。這使施術者模仿任何人的面貌都有可能。她施展出的容顏和身體的變形,都屬於這顆遊離之星的分管範疇,而不是密羅的視覺幻術,而一直潛伏著的密羅術者,依然是另有其人——其他的術者都已經死了。白婪,密羅術者,除了你還會有誰呢?”
寰化這顆橙黃色的星辰具有橢圓的形狀,因為它實質上不像絕大多數星象學家認為的那樣是一顆大星,而是兩顆靠得極近、難以分辨的星辰。
寰化的運行似乎是沒有軌跡的,它可能出現在天空的任何一個位置上。雙星共有著一個靈魂體系,既相互迷戀,又互相爭鬥,這種多變的、毫無規律的離棄和連接,讓任何試圖預測其軌跡的計算都至為繁瑣。它讓所有的星算師頭疼。
寰化代表遊蕩和偏離。
伏師慢悠悠地道:“你才是那個騙過了陸狼的密羅術者。白婪,踏入客棧始,我們就都入了你的術中。就連你口中吐出的蓮花,也是假的。”
他輕輕地笑著,說:“你騙過了陸狼和無形,還想要來騙我嗎?”
白婪大驚,卻無從辯駁:“你……是怎麼看出這一切的。”
伏師哈哈大笑,他的笑聲如同禿鷲翅膀扇動燥熱的空氣,將腐敗和死亡的碎片一起帶起,“我故意讓自己凝聚失敗,沒有五感七情,就是要擯棄這些擾亂心神的東西。遠離一切相,不住色生心,才是真正強大的法則。那些因欲望凝聚的魅,想要擁有華麗的色相,才讓自己的精神力大受損耗。它們自以為成功,卻是多麼的愚蠢啊。”
鬼顏拖著受傷的身子踉蹌站起,她問伏師:“那麼你為什麼要變成人呢?為什麼要加入到人類的社會中來呢?你好好地在無色無欲的空曠野地裏當你的孤魂野魅,不好嗎?”
“因為,”棺材裏的那東西遲疑了一下,說:“我討厭這些漂亮的東西。我要把它們全都殺死。在我凝聚身體的湖邊,生活著那些漂亮的魅,她們總在那裏飄來飄去的,多討厭啊。我後來一個個地將她們全都殺死,吸收了她們的力量。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存在的樂趣。後來我發現,還有更好的辦法可以殺更多的人,而且不用我親自動手,所以我才入了暗辰教啊。”
白婪也問:“你既然早知道客棧中被布下了密羅術,為什麼不告訴他們?”
伏師又輕聲笑了起來,它的笑像是肺癆病人的咳嗽。他反問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他們?他們的死活,和我有什麼相關?你們的死活,和我又有什麼相關……”
白婪趁它說話,突然從寬大的袍袖裏射出了漫天花雨般的暗器。一些微弱的光華就從他那寬大的袍袖裏鉆出,如同密密麻麻的蠓蟲飛翔在微光中。窮極目力,只能辨認出飛刀、飛叉、飛鐃、飛蝗石、鐵蓮子、鐵蒺藜、鐵橄欖、鐵鴛鴦、鐵蟾蜍、羅漢錢、如意珠、梅花針,星星點點如一張網撒開,但這還只是開始。白婪袍袖甩動,更有燕子鏢、金錢鏢、回旋鏢、十字鏢、暗弩、梭標、標槍、乾坤圈、袖箭、甩手箭、栆核箭、三棱刺從身上源源不斷地飛出,仿佛他雙手上安裝了死亡的噴泉。這次他射出的可是真正的暗器了,沒有一支是幻覺把戲,只可惜那些暗器全都凝固在空中,在它們之前的地上突然冒出了許多青藤,如同大張的羅網立在空中,同時盛開了上百朵小小的黃花,每一朵黃花都迎接住一支暗器。其中射得最遠的口箭離伏師的棺材不過一分遠,但它們那寒光閃閃的鋒刃都被黃花托在花蕊中,穿透不過。那些黃花一閃即雕零,這些暗器就如一陣鐵雨,鏗然落在地上。
鬼顏也不甘落後,她鼓起余勇,撿起地上的長劍金剛,要再沖上前去。但從她身後卻突然冒出來一個人,高大的身影如同夜色一樣龐大。
鬼顏手裏的長劍閃滅不定,但那黑影對長劍的脾性仿佛極其熟悉,只一反手打在鬼顏的腕上,就將金剛長劍打脫了手,那柄鋒利的長劍刷的一聲,穿出窗外,遠遠地不知落到哪裏去了。
伏師打了個響指,幾點鬼火在店堂裏遊蕩起來,照亮了這人的臉,它帶來的驚懼效果更超過了空手奪劍的威嚇。
那個人是劍完。
他身軀依舊如山,只是胸口上流出的血已經冰冷了,寬厚的胸膛裏沒有了呼吸,他已經是個死人了,卻伸出一只大手捏住了鬼顏的咽喉,將她高高舉起。鬼顏就如同一只受傷的小鳥,被卡在大樹的分杈掙紮。
白婪像猴子一樣跳上了那個巨人的背,想要搖動劍完鐵一樣的胳膊,卻如同蜉蝣搖撼大樹,不能搖動分毫。白婪一俯身,從劍完的背上抽出了最後一支劍——黑色劍柄的那一支。
這一劍出鞘時沒有任何聲響。白婪將它抓在手裏,只是最普通的一柄鋼劍,又黑又沈,入手沈重,卻粗鈍無鋒。
白婪高高舉起這柄厚劍,只覺得手心一痛,他大驚之下,張開手看時,只見劍柄上有一個突起的烙印,剛才這麼一捏,已經深深地紮入自己的掌心。那是一個含義隱晦的符號——隱藏著天驅最久遠的意義所在。
眼見鬼顏的臉色變得青紫,已經不能呼吸了,形勢危急,白婪鼓足勇氣,大喝一聲,直上直下地猛劈。劍完的手落到了地上。鬼顏掙脫那只手,跪在地上咳嗽不已。
而斷臂的劍完毫不停留,龐大的身軀拖著沈重的腳步,繼續朝他們一點點地逼近,而藏音和陸狼也各自擋住了他們的退路。不僅僅是他們,就連早先死去的店老板、強盜、腳夫,全都加入它們的行列。
“別掙紮了。”伏師靜靜地說,“你們遲早也會加入到他們的行列。”
“我們一起來。”白婪對鬼顏說。鬼顏點了點頭。
兩個不同星辰系列的術者合作的力量,通常會超過兩個單獨施法者的力量相加,但只有絕對信賴對方的術士才可能施行這樣的法術,否則他們發動起來的法術,也許先會反噬到自己身上。
鬼顏知道遇上了這輩子最可怕的人。她閉目靜心,與運行在天空裏的寰化星辰之弦協調奏鳴,上千種各色形體登時從她那弱小如幼苗的身軀裏無窮無盡地表現了出來。它們一個個從模糊到清晰,一些容貌在微笑,另一些在生氣,還有一些在哭泣。它們很快又分解為模糊渦流,這渦流飛快地轉動,攪起一圈漏鬥一樣的水渦,這水渦裏即有陸狼,也有藏音、劍完、無形,甚至還有無數的伏師及其藏身的棺材。
白婪的密羅術也發動了。一道閃亮的白光仿佛一堵白墻,從室內這頭推到那頭。登時小小的客棧之內,擁擠起無數身影來。無數的人無數的分身,或走或跳,或冥想,或遊鬥,或爭鬧,構建成無數重重疊疊的幻象,而鬼顏和白婪的真身隱藏在其中。
雖然棺材裏的伏師封閉了自己的五感,他不看,不聽,不聞,不觸,一切幻術對它都不起效果,但他手下那些微知微感的行屍,面對眼前乍現的這無窮幻影,也茫然不知所措。
無窮多的影子在客棧裏穿花一樣移動,如露亦如電般閃滅。伏師再強大,怎麼讓手下役屍在這樣的花潮裏抓住對手呢?
它們僵直地呆立,不知該對誰下手。眼前那位低酌自飲的藏音突然化成白婪,一刀插入一具行屍的心臟,那具行屍吃了一刀混若無事,回手扭住白婪,但抓住的白婪早化成一團虛無的灰塵。
另一條飛行在空中的巨狼突然變成鬼顏,從空中撲擊而下,雙刀回旋,將陸狼那顆還吊掛在後頸上的光頭斬下。陸狼無頭的屍體直挺挺地向前撲去,卻一頭撞在柱子上,震得大堂一陣搖晃。
白婪和鬼顏心意相通,分進合擊,在擁擠的客棧大堂,劃出一道曲折的線,盡頭都指向立在門後的那具黑棺材。他們心裏明白只有解決這具棺材裏的殘魅,才能真正殺死這些死人。
但不等他們靠近,白婪覺得心頭一窒。他閃到半扇桌子後觀察時,仿佛看到有一股黑色的潮水從四面湧起,向他們撲去的目標湧去,圍繞著它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黑漩渦。與此同時,他和鬼顏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星辰力量在衰減。鬼顏那件幻彩衣的色澤也暗淡了,就如同臨冬蝴蝶的翅膀。而行屍們也都不動了。它們呆滯地立在原地,肌肉迅速萎縮,俄而枯瘦如柴禾,隨即撲倒在地。那些群蛇一樣的藤草擁擠著枯萎了,它們的藤條上結出的希望之果尚未成熟,就紛紛粉碎成末。沒有草木被碾碎時散發出的那種香氣,而是直接化為灰燼。
白婪驚恐地想:這是星滅術,伏師正在施展谷玄系的這一最高法術。它能將一切星辰力全都吸附走,當所有的精神力量都被吸納一空,生命自然也就雕零了。
“我們不是它的對手,還是跑吧。”白婪在幻影中摸住鬼顏的手,拉著她想要向後退去。
伏師的大笑聲在店堂裏擴散開,就像是水中的漣漪。
“快走。”白婪推了她一把。
但鬼顏甩脫了白婪的手,她咬著牙說:“我們還有地方可逃嗎?我要殺了它,去找到神器。”
她的腿在客棧中央的大柱上一蹬,如同一只飛燕,在空中優雅地轉折,刷地斂起翅膀,朝棺材俯沖下去。
但她越是撲近那具絳黑色的棺材,就覺得身上的力量流失得越快,身子就越柔弱。不等她靠近那道黑漩渦的中心,腿上一軟,已經摔倒在地,就如同溺水的人般,越是掙紮,卻越是提不起手中的刀來。
不知道為什麼,在這一刻,她想到的是那個系著圍裙、臉膛寬闊有幾分賊氣的男人。
他扭過頭去找白婪,就這麼一回頭,耗盡了所有的力量。在暈倒前的一瞬間,她瞥見後面的白婪也逡巡著不敢接近。
大片的黑暗猛砸了下來。
鬼顏醒過來時,發覺自己的小腿上火辣辣地疼。
四周一片漆黑,風卻是極大,發出颼颼的聲響。
她動了動,縮起腿摸了摸,發覺上面是一圈傷口,每道傷口都是對稱的一對小孔。
“對不起,是我弄的。”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鬼顏一驚,隨即聽出來那是白婪的聲音。
“我看情形不對,不敢上前,於是撿了一段鉤藤,扔過去纏住你的小腿,把你給拖了回來。”
鬼顏輕輕一笑:“沒想到陸狼這光頭還能救了我一命。”
“這裏是什麼地方?”她問,搓了搓了手,想在指尖上彈起一小團火光,看看四周的情形,但指頭上卻空落落的毫無反應。
“別試了,沒有任何星辰術可以應用了,所有的星辰力,全被那鬼東西給吞噬了。”
“啊,”鬼顏跳起來摸了摸自己的臉,“這麼說你看到了我的真容。”
白婪苦笑:“你們女人,現在就惦記著這個?”
鬼顏心中一片茫然,多少年來,她始終躲藏在虛假的面具下,連自己都忘了原先是什麼樣子了。如今暴露真容,比裸露全身還要叫她難堪。
“這裏是客棧底下的地窖裏,不過我們躲不了多久了。一切力量皆要滅絕,這是谷玄術的最高階法術‘星滅神離’啊。我看那團殘魅已經失去控制,這兒很快就要毀滅了。現實星辰力量,然後是生命。它的谷玄術再施展下去,不用半個時辰,這客棧方圓五百步內的所有的生命都會死去。”
地窖口正對著客棧大堂,他們根本就無法穿過大堂逃出去。
“我們能在這裏堅持到天亮嗎?”
“沒多久了。”
她感覺到那個男人在黑暗裏無聲地搖了搖頭。
“半夜就要到來。谷玄將升到最高處,那只虛魅的力量將達到頂點。他將星辰力吸光後,各種生物的生命力也就消失了。”
“這麼說,我們無處可逃了。”
“有。”白婪說,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隱約地發著光。
“是什麼?”鬼顏抓住了他的胳膊。
“這座客棧,確實是枚精巧的鑰匙。你摸這兒。”
鬼顏摸到一根大柱子,它溜光圓滑,筆直如箭,正是那個立在客棧大堂中央、深入低下的紫紅色大柱。
“知道什麼叫‘一根馬尾空中吊’嗎?”
鬼顏搖了搖頭。
“那就是說這種懸空建築的。”白婪說。他也是一名殺手啊,殺手的本性,讓他來了短短一天,就將這裏的情況上下摸了個透,“這裏看似有無數的立柱、半插飛梁,其實都是假的。它們互相交匯,最後都落到了這根柱子上,整間客棧所有的重心都撐在這根柱子上。”
“哦?”
“一個點。”白婪肯定地說,“只要摧毀這個點,整座客棧,連同這一段棧道,就會塌落下去。”
“那又怎麼樣呢?我們與他同歸於盡?”鬼顏不由得抓緊了他的胳膊。在丟失了容貌的武器後,她好像突然又變得軟弱了起來。
“不,”白婪溫柔地說,“你不會有事的。”
地窖的側面使用石塊壘砌起來的,黑色的風正從石縫裏呼呼地鉆入,發出陣陣悲傷的呼號聲。白婪使勁扒拉了兩下,側墻崩塌了下去,在陡峭的石崖上跌撞了幾下,無聲息地落到下面的深淵裏去了。
“你從石縫裏擠出去。順著客棧下面的地板慢慢地向大堂那一側爬過去,客棧和懸崖的交合處,有一個很小的縫隙。千萬要小心,別滑下去了,否則我就算再用鉤藤,也救你不上來了。”白婪輕輕地笑著說。
“你爬出去後,從側面可以繞道客棧後面,順著剛才那條小路走吧。走到底……”
“走到底……”鬼顏突然興奮地揪住了白婪的袖子,“這老笨蛋,他幫我們重新打開了一條生路。他的星滅術,將所有的星辰力量都吸走了,自然也將無形布下的陷阱給破解了……把你的鑰匙給我,讓我們進幻象森林去。”
白婪從懷裏又掏出那枚紫色的印章,看也不看,隨手將它甩到一邊。他哈哈地笑著說:“這東西,不是鑰匙。”
“啊?”
“鑰匙我早已經交給你了,就是那樹上人像的嘴。你已經把它打開了。”
“那麼那道門……”
“那道門一樣的結界只是抵擋灰塵用的。”
“你這騙子,”她輕輕地嘆著說,“我們都是騙子,可就屬你的騙術最高了,居然能一直騙到最後。”
白婪輕輕地推了鬼顏一把:“好了,你快走吧。我隨後回去追你的。”
鬼顏毫不費力地穿過地窖側壁,伸手摸到了被風切割得一道道的黑色巖壁,巖壁像個斜放的漏鬥,崎嶇不平,斜著向一側延伸。她猶豫著向前爬了兩步,為了不被風吹下去,不得不緊貼著巖壁爬行。
“鬼顏。”白婪又叫了一聲。
“唔。”鬼顏轉過頭去看他。
“我沒看到你的臉。不是我不想看,是這裏太暗了。”白婪承認說。
“這時候,你還要開玩笑?”鬼顏嗔道,心裏卻是一陣輕松。
“可惜沒能更早遇見你。我不知道,天驅裏也有這麼漂亮的術士呢。”白婪繼續說。他沒聽到回答,只聽到細微的扒拉碎石的聲音慢慢地遠去。
他吐出了一口氣,摸著眼前那根粗大的柱子。黑色的雲氣在四周鼓動,那是被風從深淵裏帶上來的。
他用盡全力,高舉那柄帶下來的黑劍,朝柱子砍去,一下接著一下,一劍接著一劍,發出叮叮的聲音。
這把劍上沒有附著絲毫的星辰力。它只是兇狠地咬進柱子的傷口,默默地將每一震動都傳到白婪的手心裏,把那個鋒利的銘記更深地刺進白婪的肌肉裏。
這把劍的每一砍伐都要讓施用者的肉體付出代價。
所有的星辰術都消失了,這裏只留下了物質的力量。白婪鼓動肌肉,咬著牙一下下地砍下去,他已經多少年沒有使用過它們了,只是揮舞了十幾下,就讓他感到肩膀酸疼了。
木屑箭一樣四散紛飛,看似粗壯不可一世的柱子也在這樣的黑劍下顫抖,它抖得越來越厲害。白婪正專心感受它的戰抖和退縮,砍伐得越來越順手,卻突然停了下來。
“你怎麼又回來了?”
鬼顏回答說:“那個出口,只是窄窄的一道縫,整座客棧都壓在上面,下面就是堅硬的山脊。”
“那又怎麼樣?你身子細,應該爬得出去。”
鬼顏沈默了一會兒,說:“我的身體很軟,便於變形,雖然不能施展變身術了,但穿過那道縫隙還是沒有問題的。可是你呢……你出的去嗎?”
“大概可以吧。”白婪回答說。
“胡說!你在砍這根柱子的過程中,大柱的支撐力一點點地減少,那道窄縫就會封閉上的。”
“是嗎?”白婪無動於衷,他仿佛一點也不驚訝。
她的聲音激動了起來:“這是唯一的結構支撐點,你砍斷它,整個客棧會首先垮塌下來,壓在你頭頂上,然後一起滾入下面的深淵。你沒機會逃走的。白婪,你又在騙人了。”
白婪嘿嘿一笑,突然問:“鬼顏,告訴我,你是男人還是女人?”
鬼顏楞了楞,帶著幾分惱怒地回答:“那又有什麼關系?”
“沒錯。我走不了了,”白婪在黑暗中無聲地微笑起來,“那又有什麼關系?”
鬼顏一時回答不上來,只是呼呼生氣。
“我也會看星相啊,”白婪停下了手,擦了擦汗說,“所以一開始,我才能用密羅術掩蓋了那瞎子的星鏡裏屬於我的命星。他又已經知道了無形的身份,想幫他掩蓋,所以說只有五人。”
“那又怎麼樣?”
“我一開始就明白了,那個藏音說的‘最後一個人’的意思是什麼?”
“最後一個人,是什麼意思?”她顫抖著問。
“星相上說,所有人都會死去,只有最後一個人可以得到鑰匙,進入那片幻象之林——只有一個人能活著離開。”白婪微笑著說。
“原來你早就知道。”鬼顏嘆了口氣說,“我們還是可以一起試一下。”
白婪又哈哈地笑了出來:“老實說,從來沒有人活著走出森林,更不用說還得在那些守護神和夢魘獸的巡邏中尋找神器。我這個人比較懶,這個比較困難的任務就交給你吧。鐵甲……”
“鐵甲……依舊在……”她回答說。
據說黑暗的懸崖底部,永遠也不會被陽光照亮。
客棧所處的地方其實就是這道明暗交界線。初升的陽光會朝下慢慢下滑,輕吻這根線,然後又飛速地上升,將它留給深淵。
他聽到而不是看到一個小小的黑影靠近過來,在他臉上輕輕一碰。他聞到一股鮮花一樣的淡淡氣息縈繞在鼻端,隨後遠去了。
只差最後一砍了。
白婪摸著柱子上深深的劍痕停下來呼呼喘氣。
他聽到黑馬在遠處棧道上發出的嘶叫,那是它被奪走生命前垂死的呼號。
他仿佛聽到了高高的懸崖小徑之上,那條小路被一雙細細的腳踩踏著經過,那棵樹洞前的門被打開,然後又被封閉、旋轉、關上的聲音。只有經過漫長的十二個月,這扇門才會被重新打開。他仿佛聽到一片片的叮當聲在耳邊盤旋來去。
谷玄躍上了天頂,棺材裏的殘魅盡力呼嘯咆哮起來,他感覺自己可以吞下整片天空。
白婪覺得身上的力量飛速地流失。他回過頭來,捏緊了劍柄,讓手掌上的刺痛告訴自己還活著。他高高舉起了那支重劍,朝柱子重重地砍了下去。
高空之上,永遠也照耀不到這地方的陽光正從東邊噴薄而出。
“有人說,這只是一個虛假的拯救,因為進入幻象森林幾乎等同於死亡,”故事的講述者小心翼翼地看著四周,“但是,我認為那個女人最終活了下來。”
火邊的人都驚嘆著問它:“你是白婪?”
“不,我就是鬼顏,我來這裏尋找自己的愛人,並想探聽他的情況。”
“可你躺在盒子裏,是個死人。”
那一縷淡煙沈默了一會兒,接下來它說的話讓它們震驚異常:
“不,我沒有死,死了的是你們。”
潘海天《死者夜談》(8)最後一個故事 他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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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聞言震驚,停下來望向最後那名瞎子。
瞎子哈哈地笑了起來,破鬥篷好像蝙蝠的翅膀在他身後飛舞,“這裏我是惟一沒有故事可以告訴你們的人,我穿越大荒之野來到這裏,是為了完成我的承諾,”他笑了一笑,對他們說,“像你們一樣,食鬼者也是有榮譽的。”
“那麼,這裏是冥府嗎?你是死神的使者?”老傭兵沈思著問。
瞎子食鬼者哈哈大笑,“當然不是。我只是個食鬼者,死亡之谷的旁觀者。這裏是死亡之谷,也是四勿谷。按例來說,沒有活人可以到達此地,所以也可以說,你們都已經死了。”
他們都倒吸一口氣,但瞎子又繼續說:“不過也別擔心,你們還不是死人。這裏只是靈魂歇腳的地方。每年一次,我喜歡來這裏聽聽故事,偶爾也會將出了大價錢的主顧帶到這裏來走走。”
他臉上的皺紋再次全都收縮起來,也許那是笑,他用洞若觀火的瞎眼看著大家,“真是漫長的一夜啊,你們在這裏相遇乃天意,這仿佛是個巧合,但是天下豈有那麼多巧合。仔細看看吧,每個人都可以在其他人的故事裏找到自己。你們在改變自己命運的同時,也在改變他人的命運。”
他們坐在火邊互相打量,心存疑問。
“沒有錯,”瞎子堅持說,“這兒不存在時間,所以有些人已經遇到了對方,有些人的故事還尚未發生。”
他們仍然懵懂不清。
瞎子說:“很抱歉,各位大人們,因為我什麼都看不見,所以請告訴我,霧氣現在淡一些了嗎?”
他們看看四周,回答說:“還是很重。”
“是時候該散了。”瞎子說,於是食鬼術士取出那支長笛,他們借著微弱的火光,發現那是用少女的腿骨制成的,一頭包著銀,一頭包著金,笛音穿雲破霧,好像長矛一樣銳利。
也許只是錯覺,他們感覺到四周的霧仿佛在這笛子聲裏逐漸變灰,逐漸變淡,天空也不再是濃黑一片了。
“看,那是什麼?”目光敏銳的羽人最先驚叫起來,他們仰起脖子,望向天空。只見朦朧霧氣中,無數的星星好像雨一樣飛舞,它們劃破天空,流向地面,在厚厚的雲層中留下微弱的尾跡。隨後他們醒悟過來,這不可能是流星雨,流星的速度不會這麼慢,而且不會被風卷成一團團的漩渦。
瞎子睜著沒有瞳人的眼睛,白森森的好像兩枚果仁,但他卻好像什麼都看得見。
“那是靈燈。”他說。
上萬點火焰,在高空飄蕩,從一個方向流向另一個方向,仿佛一條燈火組成的大河,雖然有回旋反復,但卻不能回頭。他們看清楚了,那確實是燈,每一點亮光都是一盞方形紙燈籠,蠟燭的火苗在白色的羊皮紙後抖動,微弱而渺小,隨時都會熄滅。鋪滿天空的燈火大河跟隨著抖動,仿佛有脈搏一樣。不知道怎麼回事,那些火焰的每一次抖動,都讓他們心神搖動。他們自己的心臟仿佛就被億萬條蜘蛛絲牽扯著,連系到每一盞燈上,追隨這它們顫動。
每一點火焰,都仿佛在白羊皮紙上投射下一個小小的人影,它們在燈壁上輾轉,呻吟,哀嘆、悲號、咆哮、尖叫、哭泣、狂笑,甚至呼喊他們的名字。
他們害怕極了,同時發問:“這是什麼?什麼是靈燈?”
瞎子指向懸崖的方向:“你們可以向前一步,註意,只能走一步,都一步都不行。”
他們戰戰兢兢地向前跨了一步,就在這時,月光破霧而出,仿佛一聲拍子響,將他們照得清清楚楚。濃霧散去,他們終於看清了對方,也看清了自己。
不知道有多少個聲音輕輕地說了一聲:“啊,原來是你。”
月光下,他們都沒有影子,而心靈的纖微毫厘,卻被照射得清清楚楚。
而他們也第一次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大地傾斜,而海洋倒懸在頭頂,將世界包圍成了一個圓形孔洞,有一座城池那麼大,就好像被挖掉的巨眼,黑色的海水朝著它瘋狂地傾瀉而下,空氣噝噝作響,就連殘存的灰霧也被迅速地吸入那個圓形的巨洞。
那些靈燈,就在天空——或者說倒卷上天的海洋背景上,飛速地落了下去。
他們站在懸崖邊上,就仿佛站在一個漏鬥的危險邊緣,離那個正在向下飛旋的巨大漩渦只有一步之遙。只要再往前踏一步,他們就會被吸入無底深淵。
可是站在這兒,他們可以透過那個圓形巨眼,隱約看到其下的景象:
一片翻動的大海,黑如流檀,
那是隱藏在他們已知的大海下的另一片大海。這情景難以描述清晰。它既是黑暗的,又是光明的。在黑色的水面上,閃動無數的火花。無數盞閃爍的燈火就落入其中,隨後匯集成一片明滅不息的海洋。
“靈魂之海。”瞎子說。
“一盞燈都是一個靈魂,這個世界仿佛一個沙漏,所有的靈魂最終都要消逝在下面那片大海中。我們就處在沙漏的中間點,只有將死的靈魂能來到此地,”他敲了敲銅盒子,“而我的主顧,她的肉身還在外面活得好好的,所以你們看到的只是一縷煙。”
“那我們呢?”他們問,有的平靜,有的驚訝,有的憤怒,有的不甘。
“你們很微妙。”瞎子說,拍了拍從背後探到火邊的灰馬的馬頭。他們發現那匹盲馬好像會笑。真的,它拋起嘴唇,咧到後面,看上去就像在笑。
“命運飄蕩如紙。往前一步就是死,往回走就是生,”他咳嗽了一聲,悄然低語,“六個關於死亡和愛的故事,多麼感人,多麼令人心傷。這到底是什麼地方,現在到底是什麼時候,而你又是什麼人,有什麼關系呢?”
“你們已經做了許多選擇了,可是現在回去,你醒來就會回到自己這一輩子最艱難的選擇面前,給你們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
瞎子張開黑洞一樣的嘴,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已經發生的,和將要發生的,又有什麼區別呢?”
他望向羽人水手,說:“你是什麼時刻來到的呀?你想要回去放棄你的尋找嗎?還是再前往去找你的愛人?”
水手渾身顫抖。
瞎子問老傭兵:“啊,你想要永生?還是用你的生命去換另一個姑娘的短短一段幸福?”
向慕覽低頭尋思,“我不知道。”他喃喃地說。
瞎子問老河洛:“那麼你呢,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會鑄造那柄熔鑄自己全部生命意義的劍嗎?”
冷灰亢南一笑而過。
瞎子問年輕的傭兵:“你呢?”
“當然不。”柳吉跳起來喊道,他捏住自己的拳頭,“我什麼都不想改變。”
瞎子點了點頭,轉身望著全身隱藏在黑鬥篷裏的人說:“你還想回去面對萬象森林嗎?去尋求你的王位,去殺你的愛人嗎?”
翼在天迷惑地搖了搖頭:“我已經記不清了,它們似乎是我的記憶,又似乎只存在夢中。難道我說的故事,都不是真的?都是些尚未發生的事情嗎?”
“這麼說,一切都有可能重來?我們還能重新選擇?”他低聲問自己。他們低聲問自己。
“是的。再或者,把你的一生都回想一遍吧。好好想一想,知道未來後,你願意重新選擇嗎?”
濃霧又開始聚集起來,他們的影子也在變濃。
“要快啊,等霧氣起來了,你們就沒有時間做選擇了。”瞎子用沒有瞳人的眼珠望向空中,唇邊掛下一絲口水,“我相信這是好霧。”他喃喃地說。
銅盒子裏的輕煙發出輕輕的掙紮聲和喟嘆聲,像那些靈魂一樣。
“我還要帶著鬼顏到前面去找她的情人。那麼再見吧,做出自己的選擇,夜晚已經過去,催促你們醒來的鼓聲已經響起,擺渡人的船已經順流而下,回到你們自己的生活中去。”瞎子踏滅篝火,騎上自己的盲馬,在明亮月光徹底照亮此地之前,繼續朝前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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