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農場在大山林裏,活計就是砍樹,燒山,挖坑,再栽樹。不栽樹的時候,就種點兒糧食。交通不便,運輸不夠,常常就買不到謀油點燈。晚上黑燈瞎火,大家湊在一起臭聊,天南地北。又因為常割資本主義尾巴,生活就清苦得很,常常一個月每人只有五錢油,吃飯鐘一敲,大家就疾跑如飛。大鍋菜是先煮後擱油,油又少,只在湯上浮幾個大花兒。落在後邊,常常就只能吃清水南瓜或清水茄子。米倒是不缺,國家供應商品糧,每人每月四十二斤。可沒油水,挖山又不是輕活,肚子就越吃越大。我倒是沒有什麽,畢竟強似討吃。每月又有二十幾元工薪,家裏沒有人惦記著,又沒有找女朋友,就買了煙學抽,不料越抽越兇。 

  山上活兒緊時,常常累翻,就想:呆子不知怎麽幹?那麽精瘦的一個人。晚上大家閑聊,多是精神會餐。我又想,呆子的吃相可能更惡了。我父親在時,炒得一手好菜,母親都比不上他,星期天常邀了同事,專事品嘗,我自然精於此道。因此聊起來,常常是主角,說得大家個個兒腮脹,常常發一聲喊,將我按倒在地上,說像我這樣兒的人實在是禍害,不如宰了炒吃。下雨時節,大家都慌忙上山去挖筍,又到溝裏捉田雞,無奈沒有油,常常吃得胃酸。山上總要放火,野獸們都驚走了,極難打到。即使打到,野物們走慣了,沒膘,熬不得油。尺把長的老鼠也捉來吃,因鼠是吃糧的,大家說鼠肉就是人肉,也算吃人吧。我又常想,呆子難道不饞?好上加好,固然是饞,其實餓時更饞。不饞,吃的本能不能發揮,也不得寄托。又想,呆子不知還下棋不下棋。我們分場與他們分場隔著近百裏,來去一趟不容易,也就見不著。 
  轉眼到了夏季。有一天,我正在山上幹活兒,遠遠望見山下小路上有一個人。大家覺得影兒生,就議論是什麽人。有人說是小毛的男的吧。小毛是隊裏一個女知青,新近在外場找了一個朋友,可誰也沒見過。大家就議論可能是這個人來找小毛,於是滿山喊小毛,說她的漢子來了。小毛丟了鋤,跌跌撞撞跑過來,伸了脖子看。還沒等小毛看好,我卻認出來人是王一生——棋呆子。於是大叫,別人倒嚇了一跳,都問:“找你的?”我很得意。我們這個隊有四個省市的知青,與我同來的不多,自然他們不認識王一生。我這時正代理一個管三四個人的小組長,於是對大家說:“散了,不幹了。大家也別回去,幫我看看山上可有什麽吃的弄點兒。到鐘點兒再下山,拿到我那兒去燒。你們打了飯,都過來一起吃。”大家於是就鉆進亂草裏去尋了。 
  我跳著跑下山,王一生已經站住,一臉高興的樣子,遠遠地問:“你怎麽知道是我?”我到了他跟前說:“遠遠就看你呆頭呆腦,還真是你。你怎麽老也不來看我?”他跟我並排走著,說:“你也老不來看我呀!”我見他背上的汗浸出衣衫,頭發已是一綹一綹的,一臉的灰土,只有眼睛和牙齒放光,嘴上也是一層土,幹得起皺,就說:“你怎麽摸來的?”他說:“搭一段兒車,走一段兒路,出來半個月了。”我嚇了一跳,問:“不到百裏,怎麽走這麽多天?”他說:“回去細說。” 
  說話間已經到了溝底隊裏。場上幾只豬跑來跑去,個個兒瘦得賽狗。還不到下班時間,冷冷清清的,只有隊上夥房隱隱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 
  到了我的宿舍,就直進去。這裏並不鎖門,都沒有多餘的東西可拿,不必防誰。我放了盆,叫他等著,就提桶打熱水來給他洗。到了夥房,與炊事員講,我這個月的五錢油全數領出來,以後就領生菜,不再打熟菜。炊事員問:“來客了?”我說:“可不!”炊事員就打開鎖了的櫃子,舀一小匙油找了個碗盛給我,又拿了三只長茄子,說:“明天還來打菜吧,從後天算起,方便。”我從鍋裏舀了熱水,提回宿舍。 
  王一生把衣裳脫了,只剩一條褲衩,呼嚕呼嚕地洗。洗完後,將臟衣服按在水裏泡著,然後一件一件搓,洗好涮好,擰幹晾在門口繩上。我說:“你還挺麻利的。”他說:“從小自己幹,慣了。幾件衣服,也不費事。”說著就在床上坐下,彎過手臂,去撓背後,肋骨一根根動著。我拿出煙來請他抽。他很老練地敲出一支,舔了一頭兒,倒過來叼著。我先給他點了,自己也點上。他支起肩深吸進去,慢慢地吐出來,渾身蕩一下,笑了,說:“真不錯。”我說:“怎麽樣?也抽上了?日子過得不錯呀。”他看看草頂,又看看在門口轉來轉去的豬,低下頭,輕輕拍著凈是綠筋的瘦腿,半晌才說:“不錯,真的不錯。還說什麽呢?糧?錢?還要什麽呢?不錯,真不錯。你怎麽樣?”他透過煙霧問我。我也感嘆了,說:“錢是不少,糧也多,沒錯兒,可沒油哇。大鍋菜吃得胃酸。主要是沒什麽玩兒的,沒書,沒電影兒。去哪兒也不容易,老在這個溝兒裏轉,悶得無聊。”他看看我,搖一下頭,說:“你們這些人哪!沒法兒說,想的凈是錦上添花。我挺知足,還要什麽呢?你呀,你就叫書害了。你在車上給我講的兩個故事,我琢磨了,後來挺喜歡的。你不錯,讀了不少書。可是,歸到底,解決什麽呢?是呀,一個人拼命想活著,最後都神經了,後來好了,活下來了,可接著怎麽生活呢?像邦斯那樣?有吃,有喝,好收藏個什麽,可有個饞的毛病,人家不請吃就活得不痛快。人要知足,頓頓飽就是福。”他不說了,看著自己的腳趾動來動去,又用後腳跟去擦另一只腳的背,吐出一口煙,用手在腿上撣了撣。 
  我很後悔用油來表示我對生活的不滿意,還用書和電影兒這種可有可無的東西表示我對生活的不滿足,因為這些在他看來,實在是超出基準線上的東西,他不會為這些煩悶。我突然覺得很泄氣,有些同意他的說法。是呀,還要什麽呢?我不是也感到挺好了嗎?不用吃了上頓惦記著下頓,床不管怎麽爛,也還是自己的,不用竄來竄去找刷夜的地方。可是我常常煩悶的是什麽呢?為什麽就那麽想看看隨便什麽一本書呢?電影兒這種東西,燈一亮就全醒過來了,圖個什麽呢?可我隱隱有一種欲望在心裏,說不清楚,但我大致覺出是關於活著的什麽東西。 
  我問他:“你還下棋嗎?”他就像走棋那麽快地說:“當然,還用說?”我說:“是呀,你覺得一切都好,幹嗎還要下棋呢?下棋不多餘嗎?”他把煙卷兒停在半空,摸了一下臉說:“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麽都忘了。呆在棋裏舒服。就是沒有棋盤,棋子兒,我在心裏就能下,礙誰的事兒啦?”我說:“假如有一天不讓你下棋,也不許你想走棋的事兒,你覺得怎麽樣?”他挺奇怪地看著我說:“不可能,那怎麽可能?我能在心裏下呀!還能把我腦子挖了?你凈說些不可能的事兒。”我嘆了一口氣,說:“下棋這事兒看來是不錯。看了一本兒書,你不能老在腦子裏過篇兒,老想看看新的。下棋可不一樣了,自己能變著花樣兒玩。”他笑著對我說:“怎麽樣,學棋吧?咱們現在吃喝不愁了,頂多是照你說的,不夠好,又活不出個大意思來。書你哪兒找去?下棋吧,有憂下棋解。” 
  我想了想,說:“我實在對棋不感興趣。我們隊倒有個人,據說下得不錯。”他把煙屁股使勁兒扔出門外,眼睛又放出光來:“真的?有下棋的?嘿,我真還來對了。他在哪兒?”我說:“還沒下班呢。看你急的,你不是來看我的嗎?”他雙手抱著脖子仰在我的被子上,看著自己松松的肚皮,說:“我這半年,就找不到下棋的。後來想,天下異人多得很,這野林子裏我就不信找不到個下棋下得好的。現在我請了事假,一路找人下棋,就找到你這兒來了。”我說:“你不掙錢了?怎麽活著呢?”他說:“你不知道,我妹妹在城裏分了工礦,掙錢了,我也就不用給家寄那麽多錢了。我就想,趁這功夫兒,會會棋手。怎麽樣?你一會兒把你說的那人找來下一盤?”我說當然,心裏一動,就又問他:“你家裏到底是怎麽個情況呢?” 
  他嘆了一口氣,望著屋頂,很久才說:“窮。困難啊!我們家三口兒人,母親死了,只有父親、妹妹和我。我父親嘛,掙得少,按平均生活費的說法兒,我們一人才不到十塊。我母親死後,父親就喝酒,而且越喝越多,手裏有倆錢兒就喝,就罵人。鄰居勸,他不是不聽,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弄得人家也挺難過。我有一回跟我父親說:‘你不喝就不行?有什麽好處呢?’他說:‘你不知道酒是什麽玩意兒,它是老爺們兒的覺啊!咱們這日子挺不易,你媽去了,你們又小。我煩哪,我沒文化,這把年紀,一輩子這點子錢算是到頭兒了。你媽死的時候,囑咐了,怎麽著也要供你念完初中再掙錢。你們讓我喝口酒,啊?對老人有什麽過不去的,下輩子算吧。’”他看了看我,又說:“不瞞你說,我母親解放前是窯子裏的。後來大概是有人看上了,做了人家的小,也算從良。有煙嗎?”我扔過一支煙給他,他點上了,把煙頭兒吹得紅紅的,兩眼不錯眼珠兒地盯著,許久才說:“後來,我媽又跟人跑了,據說買她的那家欺負她,當老媽子不說,還打。後來跟的這個是什麽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我媽跟這個人生的。剛一解放,我媽跟的那個人就不見了。當時我媽懷著我,吃穿無著,就跟了我現在這個父親。我這個後爹是賣力氣的,可臨到解放的時候兒,身子骨兒不行,又沒文化,錢就掙得少。和我媽過了以後,原指著相幫著好一點兒,可沒想到添了我妹妹後,我媽一天不如一天。那時候我才上小學,腦筋好,老師都喜歡我。可學校春遊、看電影我都不在,給家裏省一點兒是一點兒。我媽怕委屈了我,拖累著個身子,到處找活。有一回,我和我母親給印刷廠疊書頁子,是一本講象棋的書。疊好了,我媽還沒送去,我就一篇一篇對著看。不承想,就看出點兒意思來。於是有空兒就到街下看人家下棋。看了有些日子,就手癢癢,沒敢跟家裏要錢,自己用硬紙剪了一副棋,拿到學校去下。下著下著就熟了。於是又到街上和別人下。原先我看人家下得挺好,可我這一跟他們真下,還就贏了。一家夥就下了一晚上,飯也沒吃。我媽找來了,把我打回去。唉,我媽身子弱,都打不痛我。到了家,她竟給我跪下了,說:‘小祖宗,我就指望你了!你若不好好兒念書,媽就死在這兒。’我一聽這話嚇壞了,忙說:‘媽,我沒不好好兒念書。您起來,我不下棋了。’我把我媽扶起來坐著。那天晚上,我跟我媽疊頁子,疊著疊著,就走了神兒,想著一路棋。我媽嘆一口氣說,‘你也是,看不上電影兒,也不去公園,就玩兒這麽個棋。唉,下吧。可媽的話你得記著,不許玩兒瘋了。功課要是拉下了,我不饒你。我和你爹都不識字兒,可我們會問老師。老師若說你功課跟不上,你再說什麽也不行。’我答應了。我怎麽會把功課拉下呢?學校的算術,我跟玩兒似的。這以後,我放了學,先做功課,完了就下棋,吃完飯,就幫我媽幹活兒,一直到睡覺。因為疊頁子不用動腦筋,所以就在腦子裏走棋,有的時候,魔癥了,會突然一拍書頁,喊棋步,把家裏人都嚇一跳。”我說:“怨不得你棋下得這麽好,小時候棋就都在你腦子裏呢!”他苦笑笑說:“是呀,後來老師就讓我去少年宮象棋組,說好好兒學,將來能拿大冠軍呢!可我媽說,‘咱們不去什麽象棋組,要學,就學有用的本事。下棋下得好,還當飯吃了?有那點兒功夫,在學校多學點兒東西比什麽不好?你跟你們老師們說,不去象棋組,要是你們老師還有沒教你的本事,你就跟老師說,你教了我,將來有大用呢。啊?專學下棋?這以前都是有錢人幹的!媽以前見過這種人,那都是身份,他們不指著下棋吃飯。媽以前呆過的地方,也有女的會下棋,可要的錢也多。唉,你不知道,你不懂。下下玩兒可以,別專學,啊?’我跟老師說了,老師想了想,沒說什麽。後來老師買了一副棋送我,我拿給媽看,媽說,‘唉,這是善心人哪!可你記住,先說吃,再說下棋。等你掙了錢,養活家了,愛怎麽下就怎麽下,隨你。’”我感嘆了,說:“這下兒好了,你掙了錢,你就能撒著歡兒地下了,你媽也就放心了。”王一生把腳搬上床,盤了坐,兩只手互相捏著腕子,看著地下說:“我媽看不見我掙錢了。家裏供我念到初一,我媽就死了。死之前,特別跟我說,‘這一條街都說你棋下得好,媽信。可媽在棋上疼不了你。你在棋上怎麽出息,到底不是飯碗。媽不能看你念完初中,跟你爹說了,怎麽著困難,也要念完。高中,媽打聽了,那是為上大學,咱們家用不著上大學,你爹也不行了,你妹妹還小,等你初中念完了就掙錢,家裏就靠你了。媽要走了,一輩子也沒給你留下什麽,只撿人家的牙刷把,給你磨了一副棋。’說著,就叫我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小布包來,打開一看,都是一小點兒大的子兒,磨得是光了又光,賽象牙,可上頭沒字兒。媽說,‘我不識字,怕刻不對。你拿了去,自己刻吧,也算媽疼你好下棋。’我們家多困難,我沒哭過,哭管什麽呢?可看著這副沒字兒的棋,我繃不住了。” 
  我鼻子有些酸,就低了眼,嘆道:“唉,當母親的。”王一生不再說話,只是抽煙。 
  山上的人下來了,打到兩條蛇。大家見了王一生,都很客氣,問是幾分場的,那邊兒夥食怎麽樣。王一生答了,就過去摸一摸晾著的衣褲,還沒有幹。我讓他先穿我的,他說吃飯要出汗,先光著吧。大家見他很隨和,也就隨便聊起來。我自然將王一生的棋道吹了一番,以示來者不凡。大家都說讓隊裏的高手“腳卵”來與王一生下。一個人跑了去喊,不一刻,腳卵來了。腳卵是南方大城市的知識青年,個子非常高,又非常瘦。動作起來頗有些文氣,衣服總要穿得整整齊齊,有時候走在山間小路上,看到這樣一個高個兒纖塵不染,衣冠楚楚,真令人生疑。腳卵彎腰進來,很遠就伸出手來要握,王一生糊塗了一下,馬上明白了,也伸出手去,臉卻紅了。握過手,腳卵把雙手捏在一起端在肚子前面,說:“我叫倪斌,人兒倪,文武斌。因為腿長,大家叫我腳卵。卵是很粗俗的話,請不要介意,這裏的人文化水平是很低的。貴姓?”王一生比倪斌矮下去兩個頭,就仰著頭說:“我姓王,叫王一生。”倪斌說:“王一生?蠻好,蠻好,名字蠻好的。一生是哪兩個字?”王一生直仰著脖子,說:“一二三的一,生活的生。”倪斌說:“蠻好,蠻好。”就把長臂曲著往外一擺,說:“請坐。聽說你鉆研象棋?蠻好,蠻好,象棋是很高級的文化。我父親是下得很好的,有些名氣,喏,他們都知道的。我會走一點點,很愛好,不過在這裏沒有對手。你請坐。”王一生坐回床上,很尷尬地笑著,不知說什麽好。倪斌並不坐下,只把手虛放在胸前,微微向前側了一下身子,說:“對不起,我剛剛下班,還沒有梳洗,你候一下好了,我馬上就來。噢,問一下,乃父也是棋道裏的人麽?”王一生很快地搖頭,剛要說什麽,但只是喘了一口氣。倪斌說:“蠻好,蠻好。好,一會兒我再來。”我說:“腳卵洗了澡,來吃蛇肉。”倪斌一邊退出去,一邊說:“不必了,不必了。好的,好的。”大家笑起來,向外嚷:“你到底來是不來?什麽‘不必了,好的’!”倪斌在門外說:“蛇肉當然是要吃的,一會兒下棋是要動腦筋的。” 
  大家笑著腳卵,關了門,三四個人精著屁股,上上下下地洗,互相開著身體的玩笑。王一生不知在想什麽,坐在床裏邊,讓開擦身的人。我一邊將蛇頭撕下來,一邊對王一生說:“別理腳卵,他就是這麽神神道道的一個人。”有一個人對我說:“你的這個朋友要真是有兩下子,今天有一場好殺。腳卵的父親在我們市裏,真是很有名氣哩。”另外的人說:“爹是爹,兒是兒,棋還遺傳了?”王一生說:“家傳的棋,有厲害的。幾代沈下的棋路,不可小看。一會兒下起來看吧。”說著就緊一緊手臉。我把蛇掛起來,將皮剝下,不洗,放在案板上,用竹刀把肉劃開,並不切斷,盤在一個大碗內,放近一個大鍋裏,鍋底蓄上水,叫:“洗完了沒有?我可開門了!”大家慌忙穿上短褲。我到外邊地上擺三塊土坯,中間架起柴引著,就將鍋放在土坯上,把豬吆喝遠了,說:“誰來看看?別叫豬拱了。開鍋後十分鐘端下來。”就進屋收拾茄子。 
  有人把臉盆洗幹凈,到夥房打了四五斤飯和一小盆清水茄子,捎回來一棵蔥和兩瓣野蒜、一小塊姜,我說還缺鹽,就又有人跑去拿來一塊,搗碎在紙上放著。 
  腳卵遠遠地來了,手裏抓著一個黑木盒子。我問:“腳卵,可有醬油膏?”腳卵遲疑了一下,返身回去。我又大叫:“有醋精拿點兒來!” 
  蛇肉到了時間,端進屋裏,掀開鍋,一大團蒸氣冒出來,大家並不縮頭,慢慢看清了,都叫一聲好。兩大條蛇肉亮晶晶地盤在碗裏,粉粉地冒蒸氣。我嗖的一下將碗端出來,吹吹手指,說:“開始準備胃液吧!”王一生也擠過來看,問:“整著怎麽吃?”我說:“蛇肉碰不得鐵,碰鐵就腥,所以不切,用筷子撕著蘸料吃。”我又將切好的茄塊兒放進鍋裏蒸。 
  腳卵來了,用紙包了一小塊兒醬油膏,又用一張小紙包了幾顆白色的小粒兒,我問是什麽,腳卵說:“這是草酸,去汙用的,不過可以代替醋。我沒有醋精,醬油膏也沒有了,就這一點點。”我說:“湊合了。”腳卵把盒子放在床上,打開,原來是一副棋,烏木做的棋子,暗暗的發亮。字用刀刻出來,筆劃很細,卻是篆字,用金絲銀絲嵌了,古色古香。棋盤是一幅絹,中間亦是篆字:楚河漢界。大家湊過去看,腳卵就很得意,說:“這是古董,明朝的,很值錢。我來的時候,我父親給我的。以前和你們下棋,用不到這麽好的棋。今天王一生來嘛,我們好好下。”王一生大約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精彩的棋具,很小心地摸,又緊一緊手臉。 
  我將醬油膏和草酸沖好水,把蔥末、姜末和蒜末投進去,叫聲:“吃起來!”大家就乒乒乓乓地盛飯,伸筷撕那蛇肉蘸料,剛入嘴嚼,紛紛嚷鮮。 
  我問王一生是不是有些像蟹肉,王一生一邊兒嚼著,一邊兒說:“我沒吃過螃蟹,不知道。”腳卵伸過頭去問:“你沒有吃過螃蟹?怎麽會呢?”王一生也不答話,只顧吃。腳卵就放下碗筷,說:“年年中秋節,我父親就約一些名人到家裏來,吃螃蟹,下棋,品酒,作詩。都是些很高雅的人,詩做得很好的,還要互相寫在扇子上。這些扇子過多少年也是很值錢的。”大家並不理會他,只顧吃。腳卵眼看蛇肉漸少,也急忙捏起筷子來,不再說什麽。 
  不一刻,蛇肉吃完,只剩兩副蛇骨在碗裏。我又把蒸熟的茄塊兒端上來,放小許蒜和鹽拌了。再將鍋裏熱水倒掉,續上新水,把蛇骨放進去熬湯。大家喘一口氣,接著伸筷,不一刻,茄子也吃凈。我便把湯端上來,蛇骨已經煮散,在鍋底刷拉刷拉地響。這裏屋外常有一二處小叢的野茴香,我就拔來幾棵,揪在湯裏,立刻屋裏異香撲鼻。大家這時飯已吃凈,紛紛舀了湯在碗裏,熱熱的小口呷,不似剛才緊張,話也多起來了。 
  腳卵抹一抹頭發,說:“蠻好,蠻好的。”就拿出一支煙,先讓了王一生,又自己叼了一支,煙包正待放回衣袋裏,想了想,便放在小飯桌上,擺一擺手說:“今天吃的,都是山珍,海味是吃不到了。我家裏常吃海味的,非常講究,據我父親講,我爺爺在時,專雇一個老太婆,整天就是從燕窩裏拔臟東西。燕窩這種東西,是海鳥叼來小魚小蝦,用口水粘起來的,所以裏面各種臟東西多得很,要很細心地一點一點清理,一天也就能搞清一個,再用小火慢慢地蒸。每天吃一點,對身體非常好。”王一生聽呆了,問:“一個人每天就專門是管做燕窩的?好家夥!自己買來魚蝦,熬在一起,不等於燕窩嗎?”腳卵微微一笑,說:“要不怎麽燕窩貴呢?第一,這燕窩長在海中峭壁上,要拼命去挖。第二,這海鳥的口水是很珍貴的東西,是溫補的。因此,舍命,費工時,又是補品,能吃燕窩,也是說明家裏有錢和有身份。”大家就說這燕窩一定非常好吃。腳卵又微微一笑,說:“我吃過的,很腥。”大家就感嘆了,說費這麽多錢,吃一口腥,太劃不來。 
  天黑下來,早升在半空的月亮漸漸亮了。我點起油燈,立刻四壁都是人影子。腳卵就說:“王一生,我們來下一盤?”王一生大概還沒有從燕窩裏醒過來,聽見腳卵問,只微微點一點頭。腳卵出去了。王一生奇怪了,問:“嗯?”大家笑而不答。一會兒,腳卵又來了,穿得筆挺,身後隨來許多人,進屋都看看王一生。腳卵慢慢擺好棋,問:“你先走?”王一生說:“你吧。”大家就上上下下圍了看。 
  走出十多步,王一生有些不安,但也只是暗暗撚一下手指。走過三十幾步,王一生很快地說:“重擺吧。”大家奇怪,看看王一生,又看看腳卵,不知是誰贏了。腳卵微微一笑,說:“一贏不算勝。”就伸手抽一顆煙點上。王一生沒有表情,默默地把棋重新碼好。兩人又走。又走到十多步,腳卵半天不動,直到把一根煙吸完,又走了幾步,腳卵慢慢地說:“再來一盤。”大家又奇怪是誰贏了,紛紛問。王一生很快地將棋碼成一個方堆,看看腳卵問:“走盲棋?”腳卵沈吟了一下,點點頭。兩人就口述棋步。好幾個人摸摸頭,摸摸脖子,說下得好沒意思,不知誰是贏家。就有幾個人離開走出去,把油燈帶得一明一暗。 
  我覺出有點兒冷,就問王一生:“你不穿點兒衣裳?”王一生沒有理我。我感到沒有意思,就坐在床裏,看大家也是一會兒看看腳卵,一會兒看看王一生,像是瞧從來沒有見過的兩個怪物。油燈下,王一生抱了雙膝,鎖骨後陷下兩個深窩,盯著油燈,時不時拍一下身上的蚊蟲。腳卵兩條長腿抵在胸口,一只大手將整個兒臉遮了,另一只大手飛快地將指頭捏來弄去。說了許久,腳卵放下手,很快地笑一笑,說:“我亂了,記不得。”就又擺了棋再下。不久,腳卵擡起頭,看著王一生說:“天下是你的。”抽出一支煙給王一生,又說:“你的棋是跟誰學的?”王一生也看著腳卵,說:“跟天下人。”腳卵說:“蠻好,蠻好,你的棋蠻好。”大家看出是誰贏了,都高興松動起來,盯著王一生看。 
  腳卵把手搓來搓去,說:“我們這裏沒有會下棋的人,我的棋路生了。今天碰到你,蠻高興的,我們做個朋友。”王一生說:“將來有機會,一定見見你父親。”腳卵很高興,說:“那好,好極了,有機會一定去見見他。我不過是玩玩棋。”停了一會兒,又說:“你參加地區的比賽,沒有問題。”王一生問:“什麽比賽?”腳卵說:“咱們地區,要組織一個運動會,其中有棋類。地區管文教的書記我認得,他早年在我們市裏,與我父親認識。我到農場來,我父親給他帶過信,請他照顧。我找過他,他說我不如打籃球。我怎麽會打籃球呢?那是很野蠻的運動,要傷身體的。這次運動會,他來信告訴我,讓我爭取參加農場的棋類隊到地區比賽,贏了,調動自然好說。你棋下到這個地步,參加農場隊,不成問題。你回你們場,去報名就可以了。將來總場選拔,肯定會有你。”王一生很高興,起來把衣裳穿上,顯得更瘦。大家又聊了很久。 
  將近午夜,大家都散去,只剩下宿舍裏同住的四個人與王一生、腳卵。腳卵站起來,說:“我去拿些東西來吃。”大家都很興奮,等著他。一會兒,腳卵彎腰進來,把東西放在床上,擺出六顆巧克力,半袋麥乳精,紙包的一斤精白掛面。巧克力大家都一口咽了,來回舔著嘴唇。麥乳精沖成稀稀的六碗,喝得滿屋喉嚨響。王一生笑嘻嘻地說:“世界上還有這種東西?苦甜苦甜的。”我又把火升起來,開了鍋,把面下了,說:“可惜沒有調料。”腳卵說:“我還有醬油膏。”我說:“你不是只有一小塊兒了嗎?”腳卵不好意思地說:“咳,今天不容易,王一生來了,我再貢獻一些。”就又拿了來。 
  大家吃了,紛紛點起煙,打著哈欠,說沒想到腳卵還有如許存貨,藏得倒嚴實,腳卵急忙申辯這是剩下的全部了。大家吵著要去翻,王一生說:“不要鬧,人家的是人家的,從來農場存到現在,說明人家會過日子。倪斌,你說,這比賽什麽時候開始呢?”腳卵說:“起碼還有半年。”王一生不再說話。我說:“好了,休息吧。王一生,你和我睡在我的床上。腳卵,明天再聊。”大家就起身收拾床鋪,放蚊帳。我和王一生送腳卵到門口,看他高高的個子在青白的月光下遠遠去了。王一生嘆一口氣,說:“倪斌是個好人。” 
  王一生又呆了一天,第三天早上,執意要走。腳卵穿了破衣服,肩了鋤來送。兩人握了手,倪斌說:“後會有期。”大家遠遠在山坡上招手。我送王一生出了山溝,王一生攔住,說:“回去吧。”我囑咐他,到了別的分場,有什麽困難,托人來告訴我,若回來路過,再來玩兒。王一生整了整書包帶兒,就急急地順公路走了,腳下揚起細土,衣裳晃來晃去,褲管兒前後蕩著,像是沒有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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