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Utopia”——中文烏托邦
好多年前,當時我人在普林斯頓,孫康宜老師說過這樣一句玩笑話:如果你也能來耶魯,我們這裏,可就要變成一個“中文烏托邦”啦!她用的是“Utopia”這個英文詞。我確是在孫教授當系主任的任上,因緣際會,經歷了整個約談、試教、評估的全過程,應聘到耶魯任教的。命運的這番厚待我至今心存感激,但我最是感念的,真的就是孫老師話裏的那番深意——在這片紅塵萬丈的洋風洋水之中,耶魯,確是我輩漂流人打著燈籠、踏破鐵鞋、穿越兩洋水土雲煙,尋覓經年而難得一見的一片人文世界的“香格裏拉”——我的“母語烏托邦”。
說起客居異域的生活——無論是留學、移民或是逃難、流亡,人們可以用各種字眼來形容:“失根”、“截肢”、“離土的移植”、“永遠的邊緣人”,等等。英文裏,則喜歡用本來專門形容失國失土的猶太人的字眼——“Di-aspora”,直譯乃“離散無家”,有華裔漢學家更直接把它譯為富有感情色彩的中文成語——“花果飄零”。這些字眼裏共有的悲情,說的其實都是同一件事情:失根,就是失語;反之一樣,失語,就是失根。只要想想,任何一個思想成熟、出口成章的成年人,忽然要用三歲孩童牙牙學語的稚嫩腔調,去和那個“紅須綠眼、嘰裏咕嚕”的世界打交道——這是當年初出國門的康有為、梁啟超們筆下早就描寫過的尷尬,就可以明了其中的難堪了。所謂“寄人籬下”,首先,就是硬要縮起自己母語高揚的腦袋,把那個被截掉舌頭的身軀,塞進那道“嘰裏咕嚕”的洋文籬笆的孔眼之下啊!二戰中流亡巴西的名作家茨威格,在當地受到“國賓”式的禮遇卻最後自殺身亡,史家分析其真實原因,大都聚焦於這個話題——母語,母語國度的淪喪和母語環境的失落。他在絕命書中如此嘆息:“我在自己的語言所通行的世界對我來說業已淪亡,我精神上的故鄉歐洲已經自我毀滅……”在鋪陳了這麽一大番失語苦痛以後,你忽然發現,自己在此地的職業——在美國最頂尖的大學裏教授中文,你是在用自己一種與生俱來的優勢,去面對那個“失語失根者”的先天劣勢;母語,不但不是你融入“主流”的障礙,反而成了你在此間“主流”中安身立命的最大資本,同時,即便在一個占據著最優位置的一流學府那些聰睿透頂的學生面前,你都可以照樣昂起母語的驕傲頭顱,用母語去傳道、授業、解惑……“Utopia”——理想化的人間樂土。——有什麽樂土,比能讓自己的母語在異國的職業疆域裏盡情馳騁,是更大的人問樂土呢?因此,我的老詩人同事鄭愁予先生,曾一再對我們說過這樣的話:我知道,有人是看不起語言教學的。可是,在此地,對於我輩,我以為沒有什麽比教會美國孩子說中文、用中文、熱愛中國文化,是更有成就感、更值得你交付心血與生命的職業了!我的個性很“酷”的同事康正果,則為此說過一番很動感情的話:“我從來沒有感到我與母語如此親近過,從來沒有從母語中得到如此強烈的自我認同感。”
自然,我知道康宜老師說的“Utopia”,並不僅僅指的這個“母語優勢”。我想,她要說的,首先就是我上面提到的,耶魯的這個中文的同事圈子。噢噢,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同事圈子呢?
雖然同在一個系裏做事,平日各忙各的,其實很少機會聚頭。我們之間互通信息,常常就靠著系辦公室門口那個對外張開大嘴的方格子信箱。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早晨上班,我常常會在自己的格子裏收到剛剛打印出來的中文稿子,康正果的格子裏也會有同樣的一份,那是孫康宜老師送來的她新寫的中文稿——有散文,也有學術論文。她想請我們先幫她看看,提提修改建議。孫康宜,都知道她是西方人文學界中少數幾位貢獻卓越、備受尊崇的華裔漢學家。她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領域中的眾多英文著述,是今天任何一個修讀相關專業的研究生的必讀教本。幾年前由她主編出版的皇皇大著《中國古代女詩人全集》,最近由她主編的《劍橋中國史古典文學卷》,都是在整個國際漢學界引起廣泛矚目的大事。“孫康宜請你改文章?”這一定是“我的朋友胡適之”之類的自我誇耀故事吧?
坦白說來,開始我真的感到很吃驚,也有點不太習慣。因為我自己,多年來早就養成了“初稿從不示人”的毛病。但是,這確是真實的孫康宜。從認識伊始,康宜老師就懇切地要求我們幫助“敲打”她的中文。她告訴我們:因為在美國大學校園裏用英文教了幾十年書,英文寫作很順溜,中文則快忘光了。她是從1994年前後,才重新開始中文寫作的,所以,她由衷地把自己當做初學者,誠懇向我們求助。由康宜領開了頭,這方格子信箱,從此真的就成為我們幾位寫作者隨時傳遞彼此的文字初稿,並常常刀來劍往的加以切磋敲打的好處所。有時候,我們性格犟直的“關西大漢”康正果,一句話就能嗆人一個大筋鬥,但“翻過筋鬥”以後,虛懷若谷的孫康宜,下一回準能給你拿出更亮眼的稿子來。有一回,康正果看過我的稿子,不客氣地說:至少要刪掉兩千字,這稿子才能成型。我吭吭哧哧地“瘦身”,那稿子,果真就變得神清氣爽哩!——“Utopia”。這方格子信箱,可不就成了我們這個“母語烏托邦”裏一片栽種文字的好秧田麽!
“達達的馬蹄,是我美麗的錯誤”。這個現代漢語詩壇裏的經典句子,已經成了在耶魯任教超過30年、剛剛榮譽退休的老詩人鄭愁予的招牌標記。——和這樣的“經典作家”一起共事,是一種什麽滋味呢?常常,有台、港學生這樣問我。我自己,大學時代就偷偷為鄭愁予的詩集著過迷(“偷偷”,是因為那時候國門初開,我僅有的“港台書刊”,都是香港學生給我偷帶進來的)。當年作為加州大學的研究生,我還專程前往耶魯,拜見過這位台灣來的“詩壇祭酒”。如今,一下子成為同事,而且按照系裏的安排,我倆同教四年級高級中文課,他開“現代中國小說選讀”,我開的則是“當代中國小說選讀”——兩門課如此單列並置,結構上就形成一種相互打擂台的競爭關系。我,作為小輩新人,何以自處與相處呢?想到關於各種大學中文項目裏諸多人事糾紛的逸事傳聞,連身邊的朋友,都為我暗暗捏上了一把汗。可是,月明星朗,雲淡風清,什麽也沒有發生。或者說,各呈異質異態,本身就是耶魯校園的常態。用愁予老師日後的說法:“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會成為一個問題。”而且不是一般的“相安無事”,竟是“相得益彰”之後更熔鑄出了一個綿長有序、豐沛滋潤的話語環境:喝過了魯迅、胡適之的苦酒清酒的學生,再到莫言的“紅高粱”裏和韓少功的“馬橋”裏打打滾,撒撒野;想在王安憶綺麗繁覆的“王琦瑤”以後喘一口氣的,就不妨到沈從文的“翠翠”渡口上,盡情享受湘溪沅水的疏淡清洌……“中文156”、“中文157”兩個相連的課號,連結起了耶魯校園內最有悟性、最敢標新立異的一批好學生——非能人即異人,此乃大學裏學中文的洋學生的共有特征;愁予老師(包括幾位年長的老師)的誠摯與胸襟,給我們這些後輩立起了楷模,使得耶魯東亞系的中文部,多年來成為以“地利人和”享譽“江湖”的好團隊、好處所。“我在國內的任何單位還從未遇到過這樣和睦的一個集體。這裏只有工作和學問上的合作,從無覆雜的人事糾紛,在互相配合的中文教學中,母語的紐帶極大地凈化了我們的同事關系。”(康正果《母語之根》)而我和愁予、正果——我們三位負責高年級教學,更在共同的話題、共同的面對之中,成為學生們的好朋友,同時彼此成為有好學生共同引介、有好朋友來訪共同迎送、有好酒好茶共同分享的知己莫逆了。
說起好酒好茶,正果兄是愁予的酒友。我不嗜酒,卻時時可以成為他們一位淺嘗輒止的“酒伴”。有我這麽一個資淺酒伴的最大好處,就是出門在外,他們倆盡可以放歌縱酒、一醉方休,而不必擔心惹上在美國很當一回事兒的“醉酒開車”的麻煩。
那一年美國獨立節,愁予拽上正果和我上他的美國親家的莊園去喝酒——那個美國家庭每年此日都在家中大擺燒烤筵席,廣邀各方親友一起在牧場邊上放焰火狂歡。二位資深酒徒,那晚喝了洋酒喝白酒,喝了冒煙兒的再喝點著火的,趁著酒勁把彼此一生的好話歹話、秘密私隱全都說了個夠,末了還說:沒醉沒醉,小意思小意思。愁予搖甩著鑰匙堅持要開車,誰說他醉就罵誰。鑰匙總算被他的孝順兒子一把奪了過來。那晚,鄙人開車把兩位酒徒送回家,據說康正果進了家門就趴在光地板上睡到了天亮;愁予更絕,第二天見到他,“喝醉酒?我昨晚壓根兒沒喝過酒,醉什麽?”——全忘光啦!自此成了通例,每年獨立節,總是我們三家結伴出行,他們倆必定要敞懷豪飲,大醉而歸。愁予親家的聚會筵席於是成了我們自家的酒會雅集,哪年缺了誰還都有個惦記。我的女兒甚至從此就和她每回必帶的好朋友凱麗有了約定:每年七月四日,“一定要跟爸爸的叔叔們去看馬!”
自然,我這個車把式也不是白當的。某日,居然發現:酒齡和詩齡同歲的愁予先生,愛喝酒卻不好茶,可家裏,又偏偏多的是台灣友人送的上好烏龍茶!乘虛而入,莫以此甚也!從此向愁予討茶葉,準是一討一個準,並且絕對是一等一的上品好凍頂。愁予夫婦呢,倒也從未把我當外人。那年夏天,我拿出當過10年知青的能耐,只花了兩天工夫,幫他們在後院挖了一個其大無比的魚池,還搭配好了小橋流水、青石護欄。愁予為此驚呼:“文革”真厲害,能把你這樣的文弱書生,改造成這樣能幹的“藍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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