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走進耶魯》第1章 母語的諸天 (4)

嬰兒的回返

“我很病。”“我要見面他。”“我不跟你同意。”這樣的中文病句,要向你的美國學生解釋清楚它的犯錯原由,也許並不難——它直接受到英語句式的幹擾,乃語言學上所謂“第二語言習得”最常犯的毛病。至於“吃午飯”、“吃中餐”和“吃虧”、“吃罰單”的“吃”的不同用法,以及“打籃球”、“打架”與“打工”、“打飯”、“打卡”,還有新詞“打書”之間,“打”字用法的詭異,你要向美國學生解釋清楚,難度雖高,也還是有徑可循的——邏輯上、語義上,它們都有很多可以互通互解的理路。但是,最簡單的,你要向學生講清楚“我家有三口人,媽媽是一口,爸爸是一口”這樣的錯句的因由,就不見得那麽容易了,而這,恰恰是你壓根兒從來沒有思量過的。覆雜一點的呢,有一天,當你需要向學生解釋,你已經視為日常口頭禪的“青梅竹馬”、“風花雪月”或者“相濡以沫”、“時不我予”之類的成語的寓意和來歷,天哪,猛然間,動作、畫面、情境、色彩、氣味、故事……你簡直像頓悟一般地,發現了自己母語裏那種可以“驚為天人”的美艷!這,就是我在自己的日常本職中,與母語重新建立的全新關系;也是在課堂上“人五人六”的時候,你會看見下面的一雙雙眼睛,像霧國裏夢土裏那些燈盞一樣,一盞盞亮起來的地方。

“遠離故土,返回母語”。詩人楊煉把它稱為“雙向的旅行”。你會驟然發覺:返回母語,就像嬰兒回返母親的子宮。沒有什麽,比母語,更是你腳下一片永遠不能窮盡、永遠不會疏離你、嫌棄你、放逐你的深穩土地了!

當然,也並非“母語獨尊”與“唯此獨大”。你在教學中同樣會發現,在許多日常表述上,自己的母語——漢語,也自有其先天笨拙之處。比如,英文裏用途廣泛、最簡單常見的“Share”這個單字,就常常找不到準確的漢譯。在最多的情況下,“分享”是達意的,但“分享”太書面化,“分享成果”、“分享快樂”可以;“我和你分享這個蘋果”,“他和我分享一個房間”,就別扭得近乎泛酸了。又比如,英文裏天天撞口撞面的“Politician”,中文該怎麽說?怎麽譯?絕對沒有可以對應的詞匯。——哈,“政工幹部”?“國會山上的政工幹部”?那要讓人笑掉大牙;——“政客”?太傷人,太帶貶義,好像張口就在罵娘;——“政治家”?語義又太崇高,似乎只能為悼詞專用;——“政治人”?生造並且生僻,仿佛套用了“植物人”句法,但,它也許倒是最接近英文的表述原義的;——那就叫“政治從業者”吧,中性,也規範——卻不但啰唆、拗口,簡直不倫不類得有點勉為其難了。“Politician”為何會在現代漢語裏缺席?這是不是一個牽涉到歷史語言學、社會語言學的深邃話題?

更有意思的,是課堂上常常會發生的“多語境對話”——來自不同國家、種族、語種的學生,會對同一個詞的語音和語義來源及其異同,給出讓你匪夷所思的答案。比如“愛”——“Love”,古文言裏“愛”的本義,漢語官話(“普通話”)的表述,各地方言的表述,這一代人和上一代人的表述,本來就有著趣味橫生的千差萬別,如果再加上來自不同國度、不同區域及文化類型的對於“愛”的異用歧解,它與文化和時代變遷所發生的奇異關聯……課堂上的討論,可就要為“愛”開出花兒來了!又比如,“加油!”這個現代漢語的呼號俗詞,與古漢語完全無涉,它的來源何在?想當然的,它應該來自工業革命後的西方諸國語言。但是,問遍班上的英、法、德、意以及日、韓的學生,都否認“加油!”源自他們的母語,而且你從現在的歐、美運動場上,也絕對聽不到類似語義的吶喊叫喚。

“加油!”的漢語語義究竟從何而來?一時成為課堂上的一段懸案。某一年課上,來了一位烏克蘭的學生,一討論到“加油!”,他樂了,告訴我們:這是俄語的說法,現代漢語裏的“加油!”,直接來源於俄語——這就跟整個中國現代史與蘇俄關系的獨特聯系牽扯在一起了。噢噢,原來如此!這位叫“馮力夫”的小夥子馬上用俄語給大家表演喊“加油!”的粗豪態,一時間,課堂大樂,疑竇開解,“天都亮啦!”

上面言說的,其實是在我的“當代小說選讀”課上,因為選用韓少功的《馬橋詞典>作為課文,無意得之的一個意趣橫溢的討淪場景。順便說一句,本來以文學作品作為高級漢語教材(行話叫“語料”),最忌選用太先鋒、太實驗一派的文本。《馬橋詞典》寫法上刻意遠離傳統寫實,本可歸入“先鋒”一路,而且用的又是很不規範的方言句式,我知道很多大學的中國小說選讀課程,是把《馬橋詞典》視為畏途的。我不敢說這算是鄙人的獨家發現——《馬橋詞典》一課,成為我的整個小說選讀課程上最為叫座精彩的一節,連我自己也大出意外。每年一上到這一課就滿堂生輝,相關話題的討論每每欲罷不能(我其實選用的是只是其中“同鍋”、“放鍋”、“老人家”等幾個小節)。其中的道理很簡單:《馬橋詞典》,觸動了每一個學生對於自身母語的敏感和熱情。除了上面提到的“Politician”、“愛”、“加油”,還有“好”、“酷”、“老”—“小”、“肥”—“胖”、“大款”—“大腕”、“壞家夥”、“書呆子”等字眼,幾乎所有關於社會—語言變遷的關鍵詞,都可以納入這節課的討論,那就非把課時拉長延續而不過癮了。語言教學的特點跟一般專業課不同,教師在課堂上講得越少,能啟發學生開口說話的機會越多,越是對一門好課、一個好教師的基本要求。依我看,善用比較法,永遠是課堂上的常勝將軍。我曾寫過一篇題為“語言改變生命”的小文,觀察我的美國學生學了中文以後,對自己整個生命形態的改變。其實,語言對生命的塑造,首先,就是對觀看世界的方式的改變。學生在語言的比較學習中,仿佛一下子拓開了自己的精神視界(Vision,這是所謂“耶魯精神”裏最強調的東西),人生的尺度,歷練,境界,圈子……整個兒就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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