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Comment
106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194.;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290-291。
107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xxiv.;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44。
108 衣沙爾在〈閱讀過程中的被動綜合〉,屢次引用沙特《想像力》(L’imaginaire, 1940 ;書名之中譯為岑溢成譯;衣氏是參考德譯本,Jean-Paul Sartre: Das Imaginäre. Phänomenologische Psychologie der Einbildungskraf , trans. by H. Schöneberg, Reinbek ,1971)一書之內容。此書黃冠閔譯為《想像物》,或者也可參考英譯本 The imaginary 譯為《想像域》。衣氏主要採用想像作用是依賴對象之不存在,區分感知作用需要對方實際存在,而前者可以照現出對象之直接感知所無法呈顯的那些方面,用來指出閱讀中意象建立的方式與歷程。
109 關於沙特與巴舍拉之間的讚賞與批評,Collette Gaudin 指出,在《存有與虛無》(Being and Nothingness)中沙特責備巴舍拉對其原則的不確定性以及投射觀念的過度使用,但對「物質想像力」(material imagination)則視為一個偉大的發現加以讚賞。另一方面,巴舍拉則在 La Terre et les reveries du repos 中轉而稱讚沙特辨識出對一個具體(concrete)哲學直接象徵化的重要性-堅持其作品中噁心(nausea)的描述不只是一種隱喻而已。他們兩位都同意物質揭露了人類自身之存有;也都拒絕以性的指涉來解釋象徵。儘管如此,他們兩者之間還是有很深的差異。沙特式的主體遭受一種粘質(viscosity)-同時迷惑且誘騙(這個主體)-的威嚇。巴舍拉則回應說,本質上「世界是我的激怒原因」(the world is my rovocation)。(Colette Gaudin, On Poetic Imagination and Reverie Selections from Gaston Bachelard, p.li.)
110 鄭樹森著,〈閱讀過程中的被動綜合〉,頁 114-115。 111 Michel Foucault, (no date) Of Other Spaces, trans. by Jay Miskowiec [Online]. http://www.foucault.info/documents/heteroTopia/foucault.heteroTopia... [擷取日期:2009.04.04] ;中譯本收錄於:〔法〕福柯,〔法〕布爾迪厄,〔德〕哈貝馬斯等著,〈不同的空間〉,收錄於《激進的美學鋒芒》,周憲譯,北京:中國大學人民出版社,2005,頁 21。對於此文章之標題(”Des Espaces autres”, “Of Other Spaces”),筆者認為周憲之中譯雖無背離原文字義,但在此文內容中顯然傅柯強調的並非只是關於不同空間的描述與展示,毋寧是為了指出一種另類的、其他的空間,也就是「異質地誌」(heterotopology)這種空間之存在意涵,因而選用其〈論其他空間〉之中譯名。
112 C. G. 榮格(C. G. Jung)著,《榮格自傳》,劉國彬,楊德友譯,台北市:張老師文化,1997.9,頁 231-232。
113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xix.;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38
(續上)因此,這種對於意象錯誤地認識、設定,使其喪失了原初的詩意現象,都在巴舍拉對於一般心理學與精神分析之批評所提及。這兩門學科把閱讀經驗中的意象視為一種「對象」(object),企圖給予客觀的評論因而窒息了「迴盪」。與詩意象遭逢時「心理學家,他被眾多的共鳴沖昏了頭,不斷想描述他的感受。而精神分析師呢,害於其方法,他無可避免地將意象理智化(intellectualize),而在他努力釐清其詮釋的千頭萬緒時,失去了迴盪。」85
心理學家往往只將意象視為一種引起共鳴的隱喻,因而陷入對於感受描述的活動,而精神分析師比起心理學家,儘管對意象的理解較為深入,卻反而遭受「將意象化約為某種圖式來理解」之理智化所害。這不但使得意象變得毫無意義,還只是一場徒勞的遊戲。詩意哲學必須超越「感受描述」與「理智詮釋」的層面,以進入迴盪所引發的深度與高度。
透過對意象與隱喻的區分,我們其實可以發現,成為意象或隱喻需要的是一種「運用」的方式,運用在遐想的創造性表現上,還是只是運用在具體表達用途,所以巴舍拉提到,一個好的意象需要我們的運用、創造,那這種運用該是如何呢?
Ⅲ、「好的」意象:一種技術現象之運用,創造為「真誠的」
為了去發現這些能夠讓我們心醉神馳的意象,指出想像力是如何賦予意象清新感,豐富意象的創造性特質,巴舍拉以其親身經驗來為我們做出示範,他告訴我們如何運用一種創造的技術,去做一個「抽象又具體的白日夢」(abstract concrete daydream)86-這種白日夢,首先就是靠自身把一些陳腐不堪的意象創造成為一個真誠的(sincere)意象。「只要我們知道怎麼運用(use)意象,其實任何意象都是好的(good)意象。」87。
這位犯了失眠的老毛病的哲學家,被包圍在城市的噪音中無法入眠時,做了一場日夢:
我們都知道,大城市就是一片擾攘不休的海洋,無數人都曾經提到過,在巴黎的夜央時分,我們可以聽到洪水和海潮無止無境地在低迴。所以,我從這些陳腐不堪的(hackneyed)意象當中,創造出來一個真誠的意象,這個意象既是我自己的寫照,也是我在過去自己創造出來的,這就好比說,我雖然知道自己有輕微的瘋狂(mania),但我也瘋到深信我是我自己思考的主體(I am the subject of what I am thinking)。如果車水馬龍的聲音變得越來越令人痛苦時,我會盡力從中間去聽出(discover)雷鳴的聲音,我會聽出這個打雷聲在跟我說話,並且斥責著我。之後,我會為自己感到遺憾,不幸哲學家阿,你又在那裡被風暴所纏住了,被生命的風暴緊緊的抓住!我做了一個抽象又具體的白日夢。我的沙發床是一艘迷失在海洋裡的小船,突然呼嘯而過的聲音,不過是陣風吹襲著帆船使然。四面八方都傳來喧擾的高音喇叭聲。
我跟我自己說話,為自己打氣:看看,你的小舟還把持得不錯,在你這艘石舟裡面,你是安全的。睡吧!別管外面的風暴。就在風暴當中睡去。在你自己的勇氣(courage)當中睡去,快樂地接受自己是一個被大風大浪所襲擊的人吧。於是,在巴黎的噪音的哄騙(lull)下,我沈沈地睡去。88
意象的清新感是經由我們自身所創造出來的,這種創造,是對意象的接合(coalescence),而非解剖,這也就是詩人的工作。我們聽見雷鳴聲的斥責、呼
嘯而過的噪音是一陣風聲……最重要的是,不管四周如何紛擾嘈雜,我仍安處在
小船裡頭,安然入眠。這種創造意象清新感的技術,可以說是巴舍拉把它在科學
研究中轉化現象的「技術現象」帶入對意象的創造中。事實上,不論是在科學創
造還是文學創造,這種創造性都是源於想像力的積極活動所產生。透過這種運用
意象的技術,任何意象都將會是好的意象,清新感展現為「真誠」。
然而,當我們強調意象的優劣性需要透過主體之運用,使其展現出創造性特
質,那我們很容易遺忘了本節一開始提到的:意象的質樸性,以及「詩意的」特
質。巴舍拉指出,有一種具有原初性(primitivité; primitiveness)的原始意象,
這種意象有其特殊之處,我們必須對其保持關注。(下續)
Ⅳ、回到存有的領域:作為傳奇之原始意象的召喚
(續上)儘管一般意象可以透過技術現象帶出其獨特性,巴舍拉仍然區分了某些種類特殊意象-原始意象,如茅屋、小窩小巢等等。這些原始意象具有儲備某種夢學能量的原始性,可以在想像活動中形成一種吸引力、凝聚成一種傳奇的軸心。原始意象一方面反映出某種人類對於空間需求的原始狀態-一種「蜷縮」的渴望、隱居的願望,另一方面,這種具古老淵源、老生常談的意象,則以其傳奇特質-只能在想像中體驗而未能以任何具體經驗豐富它-中所隱含一種的「居住」(habiter; inhabit)的張力-這種張力能夠展現出一種孤寂的幸福狀態,引發「現象學式的迴盪」。意象喚醒的並非只是我們過往生活的經歷,而是透過想像力的作用,在我們的記憶中銘刻進某種真實意象,加深甚至取代了我們經歷之回憶。
偉大的(great)意象,同時擁有其歷史和前歷史。它們一向是記憶與傳奇(legend)的混合體,其結果便是,我們從不曾直接體驗過任何意象。89「偉大的」意象,不在於具有某種巨大性,而是因其展現出一種超越歷史的偉大性格-它既有古老淵源的歷史,又不斷在重新創造自身的歷史-邀請我們重新啟動我們的想像,打開一個超越體驗、新的世界與生活。這是因為我們對傳奇的記憶,是一種想像的記憶,但是這種記憶,卻也形成了某種想像的體驗,在這兩種記憶-傳奇的記憶與真實的記憶-兩者的交融中,我們可能超越一種直接對意象的單純體驗,因為當我接受偉大意象的邀請,回到存有的領域時,無數的體驗正在彼處重新展開。
它們引領我們回到存有的領域,回到人類存有確定性所匯聚的家屋當中(house in which the human being’s certainty of being is concentrated.)。90 這種存有的確定性,首先是匯聚在家屋中,家屋是我們生命的第一個天地。
偉大意象在這邊啟動的是我們「存有的深切感」;它倒轉了日夢與真實,讓我們進入一種「迷醉狀態」。在此之中,所有我們得以開始直接體驗的意象,成為「第一次」的體驗。如同詩人里爾克在一次黝暗的黑夜中,和兩個朋友看見了一棟遙遠、孤單、窗戶被燈火照亮的茅屋時,道出一種家屋意象的孤寂感:「雖然事實上我們彼此走得很近,但我們還是三個各自孤立的個體(isolated individual),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夜晚。」91
家屋作為一種保存孤寂感之私密感價值的意象,卻經由「茅屋」意象引發,但仍保持著它將各種私密感凝聚其中的價值。而體驗到這種孤寂、私密價值的詩人,也就第一次體驗到了夜晚。
透過意象性質之考察,除了指出意象本身所具有之質樸性、原始性所具有激發想像活動的能量,同時也需要一種主體對於意象的運用技術-想像,在意象與想像力的動態運作中,意象獲得一種全新的表達意涵,而主體也從中獲得某種特殊體驗。然而,這種意象的全新表達、主體之全新體驗,是否如同衣沙爾所強調,不論是意象持續的重組、連結產生新意義,還是讀者在這些意義之構成中-同時讀者自身也被重新構成92,都需要通過一種時間性的要素93?(下續)
四、想像力
Ⅰ、物質想像力:一種超人狀態的官能巴舍拉在《空間詩學》一書中,雖然宣稱自己所要展開的是想像力現象學的研究、著重於想像的創造力,指出「想像力作為人性的主要能力(major power of human nature)……想像力就是生產形象的機能(faculty of producing image)。」94,但其中對於「想像力」一詞所具有的內容與意涵並未給予太多解釋,因此在這邊,筆者試圖經由巴舍拉一些精神分析的著作中所論及的「想像力」概念做一徵引。
首先,在《水與夢》中,巴舍拉將人類精神的想像力區分為「形式想像」(formal imagination)跟「物質想像」(material imagination),前者具有多樣多變性,後者則企圖挖深存在的本質,找出原初而永恆的東西。他依照這樣的區分指出世間萬物都具有一種敵對係數(coefficient d’adversité; coefficient of adversity),並依照這種係數呈顯出來順從性或是攻擊性中的細微差異,來表現與人類存有的關係。
這些活躍的細微差異(activist overtone),在我看來,並沒有通過「現象學的意向性」充分表達出來。現象學家們的例證並沒有充分顯示出意向性的緊張程度;這些例證太「形式」(formal),太智性。對象化(objectify)形式,而非缺少了一些強度和物質估量的原則的那種力量的對象化學說(doctrine of objectivation)。必須同時是一種形式意向,動態(dynamic)意向和物質意向,對象才能從力量、抗力和物質(matter)上被理解。95
這段對現象學無法表現動態過程中的細微差異的批評,引發其與沙特之間的論戰,然而這並非本節所關心的問題,這邊暫且不談96。但是通過這段引文,我們可以知道巴舍拉的想像力所強調的是「物質想像力」的動態性成份-這是對於物質之非惰性、反抗性為基礎,因而可以體現出意向性的心理狀態及其中的力量與強度,或者說,物質想像力的意向性,不單純是一種智性的,而必須同時是形式、動態與物質的,才能在物質的反抗中獲得對物質的理解。要想掌握物質想像力,首先巴舍拉提醒我們,不應從詞源上思考「想像」一詞:
想像並不是如詞源學97所暗示,是形成實在的形象的機能(la faculité de former des images de la réalié; the faculty for forming images of reality);想像是形成超出(dépassent; go beyond)實在的形象,歌頌實在的形象的那種機能。它是一種超人狀態的機能(faculité de surhumanité; superhuman faculty)。98
也就是說,通過對物質-這種物質具有兩種價值:「深化」(deepening)和「飛 躍」(essor; elevating)的價值,前者指向一種奧秘,後者則是一種從一種能量- 動態的想像-來形構出嶄新的意象。
(續上)通過想像的力量和物質的反抗兩者之間的辯 證,想像活動遂指向一種「超越」,而不僅僅只是讓事物停留在意識之中。 這種動態想像活動,巴舍拉稱為日夢,而處在日夢狀態的人,就是「夢者」、 「夢想者」(dreamer)。日夢之創造性,也就暗示了日夢內容上的非現實性-一 種不曾存在的過往、虛構的童年。這種非現實性首先打破了時間序列的問題,它 與過去分離,與現實分離而朝向未來;這是一個電光火石的「瞬間」,而在這種 瞬間中創造性想像力必須系統地連結到所產生之創造物-也就是詩意象。透過某 個詩意象在想像活動中乍現,遙遠的過往才轟鳴回響起來,儘管我們很難知道這 些回聲會折射出什麼樣的深度,又將消逝於何方,但是詩意象所表現之清新感與 活力,及其所獲得的嶄新形象,都是其自身存有的顯現。而在文學手法的表現中, 這種非現實性穿插於現實性-也就是一段故事發生後的時代-中,隱蔽了日夢的 現實性,使我們輕易地將這些對象視為非現實而就此打住。事實上,日夢若是以 其真正發生過的素樸狀態現身,那就很難有現象學上的價值;日夢之價值,正因 其具有非現實特質,而逗留於日夢中的人,便是通過這種非現實轉成現實的過 程,展現其創造性。在這樣的活動中,我們被提升到一種詩的境界,成為詩人。 而這種提昇,也就是以想像力作為意識根源,存有狀態的昇華。 Ⅱ、想像力作為存有的意志:反因果論,對立與矛盾中之流變與提昇 想像作用是一個以實體的親密性為目的之屬性的增生原則。想像作用同時是 更多存有的意志,並非是逃避的,而是揮霍的,並非是矛盾的,但是醉心於 對立。意象是一種存有者,是為了確定能夠變化而自行差異化的一種存有 者。99 巴舍拉大幅度的提高想像力的位階,使得想像力超出了在認識作用上如康德 把想像力視為對感性材料形構的一種能力,或是沙特認為想像力是對於「空缺」、 「不在場」的一種補償作用,而是能夠促使意象自行增生、自行差異化,也總是 與意象處於這種動態關係的能力。意象作為存有者,而想像力如同一種「開顯」 的方法原則,這就是巴舍拉「想像力的形上學」,這種形上學把人與想像力結合 起來,以想像力作為人性的基本特質:想像力作為一種人類的意識活動,而進行著想像的意識,是意識的根源-這指向一門想像現象學之建立。人在想像活動中 展現出其自身的存有狀態。「在這個綿延物質(une matière-durée),人將自己實 現為一種流變而不是一種存有者。他瞭解到存有的提昇(promotion d’être)」 100人 之存有的提昇,展現為一種垂直性的流變,也就是純粹的昇華。 這種昇華並沒有昇華任何東西,而是讓激情的重擔得到了釋放(relieve), 並解放欲望的驅力(freed from the pressure of desire)。101 昇華首先只是為了讓詩歌中各種心理學化的激情釋放出來,由此超越共鳴, 而對欲望驅力的解放,則是為了避免因過於著重詩意象之脈絡,使得詩人變成了 一個性慾精神病學(psychopathia sexualis)的「臨床案例」、降格成一位創傷者。 那將使得創造出詩意象、言說幸福的詩人,變成只是因其在現實中遭遇不幸,因 而在言說中求取補償。對精神分析師而言,「『昇華』只是在垂直面上做補償 (compensation),向上飛昇,這跟從側邊的事物求取補償是一樣的道理。」102然 而對巴舍拉而言,詩意象所造成的純粹昇華,卻是獲得某種「第一次」的體驗- 體驗那未曾被體驗者-絕不是一種對於已知情結的補償作用。而這種純粹昇華, 只需要藉由意象中的一些微小差異就可以達到,不再受囿於因果關係的揭露。巴 舍拉坦言道: 我跟因果論(causalism)說法已一刀兩斷,我拒絕所有機體的因果論(organic causality)。因為我的問題重心是要討論,純粹自由的想像力、奔放的想像力, 跟機體的受激狀態(incitement)一點關聯都沒有的想像力所產生的種種意 象。103 詩意象是獨立於因果律(causality)之外,……心理學者和精神分析師提出 的種種原因,無一能夠真正解釋清新意象那全然不可預期的特質。104 詩意象這種獨立於因果律、全然不可預期的特質,在激情的超越中,打開了一個 顯現出兩極化張力的昇華界域-一種垂直開展的先驗空間。而對這種界域之研究 所關注的就是想像力如何在其自由與奔放的活動中達到開啟之可能,「自由」與 「奔放」標示出想像力一種非因果-甚至是反因果論-的性格,對於這種性格的 把握,讓巴舍拉對意象的研究產生出不同的高度。儘管我們不知道這種兩極分裂 會發生在哪個層面,也不知道我們會在什麼樣的高度遭遇到純粹昇華,但對於昇華的檢視,仍可幫助我們指出詩意象作為「清新存在狀態」(être nouveau; new being)的徵兆-這種狀態會顯示在意義、感覺和情緒上的驟變,巴舍拉稱處於 這種狀態的人為「幸福的人」(happiness man)。幸福的人住進了日夢中,但這種 棲居之幸福已不再是一種經驗、具體空間之棲居,所獲得世俗之庇護與休憩價值 等,而所棲居之日夢空間也不再是一種如康德式、作為形式的先天空間,而是瀰 漫著個人歷史性與存在感受之私密感、孤寂感的原初空間。 藉由詩意象與夢者的互動所達到一種「非現實性之現實化」的轉變,兩者皆 獲得了提昇。意象不只是我們在閱讀中所接收到的對象,還是我們所創造的、進 而形構出某種新的意涵-一種先於記憶經驗的想像。表達創造了存在,也創造了 一種表達,或者說言說存有者的交互主體性,而這種表達正是透過詩意象引發我 們道說的事件,我們成為它要表達的對象時,也在這種表達中現實化。而這種動 態的巔峰狀態,就是一種「感通」(correspondances; correspondence)105境界。這 是在物質意象與心靈創造彼此間的相互強化中,「『感通』展現為各個不同感官的 強化狀態(intensification)時,一個意象的每一次擴張加強(enlarge)了另一個 意象的龐然巨大感。浩瀚感自此擴大發展(develop)。」 106而在這種意象與意象 之間的反覆的強化、擴張中,存有的高張感在感通中獲得調和,獲得一種宇宙性 的意象,這種意象展現為我們居住在這個世界中的幸福。 五、兩種閱讀現象學,一種存有問題的關注 筆者在前文中指出,巴舍拉與衣沙爾兩者之閱讀現象學的並置,具有一種相 互映襯的功用,除了業已提及之理論內容,最後筆者乃針對兩種閱讀論一些基礎 上的差異,來更明確地指出這種映襯對於以閱讀作為起點,所打開的一種存有問 題之向度。(下續)
I文學對象的差異——首先,是在對象的選擇上的差異。巴舍拉主要關注的是詩歌作品,衣沙爾則 是以文學、小說為主,兩者在結構組成上相當不同。在小說中,意象的構成一方 面仰賴文本在時間性中相互交織而成的脈絡,另一方面還受到讀者本身的知識背 景所產生的影響-對於小說意象中種種描述所涉及到理解與效果的問題,便取決 於此。通過這些意義的集結,讀者被帶到其經驗之外,獲得新的觀點時,完整的 意旨浮現,讀者才可能真正地進入文本之中。對衣沙爾來說,這種意旨的浮現、創造看似為讀者在閱讀中與文本之相互作用,但作者於文本中之操作、引導的技 術-或者說手段-也不可或缺。相較之下,詩歌中的意象對於讀者知識背景與脈 絡的理解則要求較少,正如俗話說的「詩歌無國界」;另一方面,詩歌之結構特 性使得作者的介入成份較低,巴舍拉也強調說,他的研究要: 以純粹的想像為起點,我們的詩意象研究限於它的根源,我們把詩的組構 (composition; composition)問題擺在一邊,這種問題把詩的組構視為眾多 意象的集合。107 純粹想像不涉及知識背景與理解作為基礎,因為他首先要求的是對閱讀的熱 忱態度,相較於衣沙爾一筆帶過、閱讀的被動綜合過程仍需仰賴讀者投入的程 度,巴舍拉提及的「一點少許自豪」、「沈溺其中」、「體驗成為詩人的誘惑」這些 說法則詩意的多,也較能夠表現出「讀者所蘊含的主動性能量」-它讓讀者採取 的閱讀姿態,隨時準備轉變成一種熱情的爆發。另一方面,巴舍拉也曾強調過一 種對詩歌的「韻律分析」(rhythmanalysis),但這並非是詩歌組構或是意象集合 的問題,毋寧說是意象的「結合」與「支配」中引起迴盪的共振問題。當我們以 純粹想像作為起點時,意象建立的歷程不再那麼重要,而該被現象學放大的是意 象的「詩意」問題-閱讀中經受某一種「觸發」所激起之意象的清新感。 Ⅱ、「意象」與「想像力」之理論基礎的差異 當我們試圖以閱讀現象學為主題,將兩者作一種並置的討論時,發現到衣沙 爾採用「被動綜合」、「連續地呈象作用創造時間性」等這些胡賽爾現象學的概念, 所為強調閱讀中時間性的問題;而巴舍拉所關心的,則是一種攸關個人原初體驗 之先驗空間開啟的問題,儘管他對於現象學之理論基礎的依據較為模糊-這個部 份筆者已在導論中嘗試著手考察過,指出其現象學與胡賽爾的關聯,恐怕是方法 態度上的影響為主-但他對於空間課題之關注與研究顯然是現象學式的。 另一方面,當我們把注意力轉向另一位法國的存在現象學家-沙特-哲學的 影響時,則發現到巴氏與衣氏具有相當不同的態度。衣沙爾相當仰賴沙特《想像 力》(Das Imaginäre)108的內容,巴舍拉則批評居多109。但是兩者對於將「閱讀」課題拉回到讀者中心的想法是相同的,他們都企圖指出在閱讀中獲得某一種攸關 人類存有向度、獨一無二之體驗,只是衣沙爾以其現象學的硬底子,堅守在意義 生產的崗位上,使得這種嶄新體驗被歸屬到意義重構的問題,最後為了要將意義 問題提升到開啟新的存有向度的境界,則必須瞭解到這種體驗具有某種事件性 格:讀者最終面對的不只是他與作者之間的關係,而是在某些超出自己所有、從 作者那邊接受到的經驗時,反過來影響自己原有的經驗,這種過程促成主體自身 之流變-為了能夠停留在文本之中: 「當下存在」(presentness)或是「現在」意指從時間提昇出來-過去沒有 影響力,未來則無法想像。當下存在或現在已從它的時間脈絡中滑出來,而 對於捲入其中的人來說,它有了事件之性格,但要真正捲入這樣一個現在之 中,就必須忘記自己。110 為了停留、當下存在於文本之中,讀者必須「接受」自己的流變,成為一種 「連續的當下存在」(continuous presentness)。這種主體自身的分裂,展現出閱 讀隱含的瘋狂-或者說迷醉、惚恍-性格,它要求讀者忘記自己、變成別人;而 分裂之程度表現出一種緊張關係程度-讀者受其感染之程度,並藉由「感染力」 (affection)所刺激主體之自發性(spontaneity)來凝聚、重獲主體。顯然地, 被動綜合最後所要求讀者「接受自己的流變」,卻反而是巴舍拉的起點。怎麼說 呢?不同於衣沙爾所持之界域性時間-在意識中形成一段時間的範圍,而在其中 來回往返的游動觀點則構成閱讀的被動綜合-的預設,決定了讀者與文本之間的 基本運動,而當閱讀之意義構成提升到存有之改變的向度時,讀者才必須以其「主 動的被動性」-即意識的自發性-來展開這種主體或意識的流變。巴舍拉則是一 開始就要求「沈溺」,藉由主體之沈溺與詩意象的互動中,意象之清新感則開啟 了一個由「瞬間」所迸發出的垂直空間,這種空間一方面排除了意識時間之綿延 性質,並藉由想像力朝向一種主體與物質(意象)之結合-日夢者住進了物質所 開啟的空間之中;另一方面,如傅柯在〈論其他空間〉(”Des Espaces autres”, “Of Other Spaces”)所言,它展現出一種空間之「質」的細微差異,不再是過往那種 均質而虛空的空間。111我們住進了日夢空間,重新體驗到那種原初空間所具有的氛圍、感受,在這裡面主體獲得了提昇。 雖然巴舍拉強調詩意象中字詞之清新感,但並未確切指出此種清新感是否類 似於衣氏主張的,一種字詞中意義朝向意旨的革新(儘管從「創造新詞」這種角 度來看是相近且可思議的)。然而比起意識與意義的問題,巴舍拉顯然更關注從 詩意象的清新感中獲致某種「第一次」體驗的獨特性,他要求我們回到童年的記 憶中-甚至是虛構的-體驗內在情感之價值。
這些情感諸如私密感、庇護感、孤 寂感等等,是從另一種基礎上開展出來的,我們可以在榮格與佛洛伊德決裂後, 感到失去方向時,回憶起他童年對於建築之熱忱所獲得的發現: 使我驚訝的是,與記憶一同湧現的還有很多的情感。「啊哈!」我自言自語: 「這些東西仍具生命力呢!那個小孩就在不遠處,具有我所缺乏的極富創造 力的生命。要怎樣才能找到通向這種創造力的路呢?」112 可以說,這就是巴舍拉《空間詩學》的首要課題。而他所要朝向的那種存有 狀態的提昇-幸福的人-也不同於「想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這樣的理解 意圖,毋寧說是一種單純的提昇、享受與重新體驗的詩意存有狀態。 六、小結 本章首先透過對詩意哲學中的閱讀方法論之闡述,並引入衣沙爾之閱讀現象 學,來對「閱讀」這一課題作出更細緻的說明。詩意哲學基本上就是透過詩意象 與想像力之間動態運作所引發之創造性活動,來朝向一種存有狀態之革新,以及 存有者之間關係重建之可能。而詩意哲學的起點,就是從閱讀開始,也因此閱讀 作為整個詩意哲學的方法論基礎是相當重要的。而閱讀之對象-詩意象的現象, 則在我們的現實中,同時作為人類心靈、靈魂與存有的直接產物,浮現於當下的 意識-這是一種進行著想像的意識,透過意象所引發的創造性活動中,展現為: 一種純粹而轉瞬即逝的主體性(pure and short-lived subjectivity)與一種直到 形構完成前並不必然會形成的真實合而為一(a reality which will not necessarily reach its final constitution),而現象學者在此合而為一的狀態中,
六、小結 本章首先透過對詩意哲學中的閱讀方法論之闡述,並引入衣沙爾之閱讀現象 學,來對「閱讀」這一課題作出更細緻的說明。詩意哲學基本上就是透過詩意象 與想像力之間動態運作所引發之創造性活動,來朝向一種存有狀態之革新,以及 存有者之間關係重建之可能。而詩意哲學的起點,就是從閱讀開始,也因此閱讀 作為整個詩意哲學的方法論基礎是相當重要的。而閱讀之對象-詩意象的現象, 則在我們的現實中,同時作為人類心靈、靈魂與存有的直接產物,浮現於當下的 意識-這是一種進行著想像的意識,透過意象所引發的創造性活動中,展現為: 一種純粹而轉瞬即逝的主體性(pure and short-lived subjectivity)與一種直到 形構完成前並不必然會形成的真實合而為一(a reality which will not necessarily reach its final constitution),而現象學者在此合而為一的狀態中,指出並描述這種主體與非現實性在瞬間中交融的幸福體驗,就是巴舍拉所謂詩意哲學、想像力現象學的主要課題。
然而,經過如此冗長對於詩意哲學的描繪與說明,我們顯然可以發現幾個弔詭之處:
首先,巴舍拉想像力形上學是由物質意象之想像活動所構成,而《空間詩學》中則是以空間意象為對象,那麼,空間意象是否如同物質意象一般,具有非惰性、反抗性的特質?又或者空間意象具有某些不同於物質意象的獨特性,使得他在此特別選擇以空間作為主題研究?其實這種特殊性,就是空間意象所保存的一種私密價值 (intimité; intimacy),這點筆者在對詩意哲學的說明中則較少討論,一方面本章著重於構成詩意哲學之四個主要環節:閱讀、意象、想像力、昇華;另一方面,筆者擬在第二章中針對空間意象之特殊性進行專門討論。
第二,則是對於空間意象之「選擇」問題,巴舍拉自己對這種選擇也做出限定:
事實上,我想要檢查的意象很單純:幸福空間(espace heureux; felicitous space)。就這種取向來看,這些研究可稱得上是空間癖(topophilia)。它們想要來釐清各種空間的人文價值(human value),佔有的(grasped)空間、抵抗敵對力量的庇護空間、鍾愛的空間。由於種種的理由,由於詩意明暗間(poetic shadings)所蘊含的種種差異,此乃被歌頌的空間(espace lonangés; eulogized space)。……這些研究終將很少提及有敵意的空間、仇恨與鬥狠的空間,它們只能放在以激烈的題材(impassioned subject)和世界末日的意象(apocalyptic image)下研究。單就現在來說,我們要考慮的是產生吸引力的意象。114
誠如畢恆達在《空間詩學》中譯本所作的序,指出巴舍拉這種空間限定-選擇幸福空間意象、排斥敵意空間-所遭受之批評。畢氏主要是針對女性主義者認為巴氏把「家」視為親密、安全的避難所,忽略了家庭暴力,以及婦女的家務勞動。家對男人來說是個避難、休憩的場所,對女人卻是需要經營維持、甚至遭受家暴的場所。115顯然這種批評,透過我們對詩意哲學的描繪-強調意象之想像中所獲致的存有狀態的昇華,而非具體空間中的經營問題-後,可以做出迴避,然而,對於日夢中走向一種虛構童年的回憶,難道完全不會有敵意成份存在嗎?這裡「虛構」指出了一種對非幸福之童年轉化的可能性,但難道不會有一種朝向非幸福空間的欲望嗎?或者說,有一種更為根本的倒轉-幸福空間其實就是敵意空間的另一個面相表現罷了。回顧諸種空間的原始意象:茅屋、地窖、窩巢、介殼等等,難道不也隱含了一種對於敵意、毀壞、廢棄的想像嗎?這使得我們必須去思考,是否有一種同樣保存了幸福空間之私密、孤寂價值的敵意空間,其所具有原始性之能量,會打開何種樣貌的詩意空間?這就是筆者對於「廢墟意象」思考的出發點,擬接下來透過對於「空間意象之特殊性」考察,進而指出廢墟之詩意空間為何。(下續)
第二章、朝向廢墟的詩意空間-從家屋到廢墟之空間性表現
透過上一章對「閱讀現象」之討論,指出巴舍拉閱讀現象學的一種方法論,及其所朝向的「存有之提昇」狀態後,本章擬以此種方法論為基礎,嘗試針對《空間詩學》裡頭主要之空間意象-家屋-進行分析。巴舍拉認為空間存在之理由,是為了給被壓縮、保存的時間提供無數的小窩,這意味著空間是一種時間進程下的產物,空間若無時間便是混亂,然而,若無空間,時間又如何構成「有意義」的進程呢?這一方面涉及到時間之本質為何?另一方面則是為何時間必須以壓縮的方式保存?
對於巴舍拉瞬間時間之觀點,筆者已在導論中進行過考察。但仍須注意的是,所謂空間為時間「解壓縮」,並非說空間僅作為保存時間之用、或開啟一種垂直向度;空間是保存時間的「小窩」,它保存了存有者在世間之生存活動的經歷與痕跡,是生命火花綻放的象徵,這些痕跡凝聚成一種私密價值保存下來,唯有藉由詩人所提供之詩意象的激發,才能在想像活動-日夢-中重新體驗,重獲我們的童年與回憶。本章擬從空間意象進行場所分析之意圖與目的出發,到作為心靈結構之意象的家屋描述,儘管家屋在種種細微差異中變成他種意象,然這些意象之共通性,在於承接了走出/走入的辯證問題,並保留「家屋化」之基礎。
事實上,對於「空間意象」一詞的使用相當冒險,因為巴舍拉對於空間之討論,都保留其物質性基礎。而空間是一種物質嗎?顯然依照現代科學-主要是愛因斯坦相對論-的觀點,空間和時間並非相互獨立,而時間之「非同時性」則造成了空間的相對性,空間與時間之互換的可能性,則取決於「能量」問題(E=mc2 )。因此,「空間」之問題並非只是「時間空間化」的場所形成,也非「空間時間化」的瞬間凝結,而是在兩種變換中打開之「空間性」。這是本章第三節針對「微型」與「浩瀚感」兩種非物質性之意象討論,來指出空間性首先是透過「辯證」來開啟,空間性超越了家屋之有限性,家屋更加簡化成「門檻」,也就是「邊界」的問題,邊界使得走出與走入除了是一種「跨越」與「朝向」,更是內部與外部的「反轉」-它產生出有邊界但無限的空間,孕育出一種朝向廢墟化的氛圍。比起「朝向」所表現之存有者的意志,這種在「反轉」中「朝向」則更徹底地展現出存有者對於「冒險」之欲求,這也意味著所謂存有者的幸福狀態,不光是在孤寂獨處的時空中靜謐享受私密感受,毋寧說是選擇越界冒險的孤寂之旅行動。如果冒險是為了朝向幸福,在這裡廢墟將會比家屋更適合於這種表現。
114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p.xxxv-xxxvi.;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55-56。
115 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16-17。關於巴舍拉排除敵意空間之批評,除了畢恆達指出女性主義者之批評,筆者也在導論處指出如 Ioan Davies 循著傅柯的脈絡所作暴力空間之探討,然而這些脈絡筆者在此尚無能力處理之。
116 對於「場所」與「空間」兩個語詞,巴舍拉並未清楚說明其中差異。根據諾柏舒茲(Christian Norberg-Schulz, 1926-2000)對於場所精神之界定,認為場所包涵了「空間」與「特性」兩個部份,前者屬於一種測量之定位,後者則是一種決定場所之本質的「氛圍」,它涉及場所中「物的關係」-是一種安置(place)關係。不同於一般將「空間」視為一種物之延展的先天條件,顯然巴舍拉之空間意涵-一種透過想像活動開啟之世界,比較屬於諾氏「場所」之意涵。
117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p.3-4.;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65。 118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xxxvi.;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55。英譯本並無「幾何學反思」一詞。
119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9.;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70。
120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10.;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71。
121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xxxvii.;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57。
122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10.;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72。
123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9.;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70-71。
124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p.8-9.;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70。
一、 空間意象探勘:以家屋為基礎
Ⅰ、場所分析:空間意象探勘之方法論
一個場所(place)、空間(space)116對我們來說,具有什麼意義?除了空間
性質之可描述性、可認識性、身處其中的感受等,還有我們過往記憶的內容。這
種回憶可能在舊地重遊、或是某些似曾相似的場景中被喚醒,我們因而獲得於相
異時空中往返的經驗。然而「空間」對巴舍拉而言,並非如此表面之理解,他意
欲透過檢查一種「幸福空間意象」的工作,好釐清諸種空間-佔有的空間、抵抗
敵對力量的庇護空間、鍾愛的空間等-的人文價值。換言之,幸福空間是藉由空
間意象之細微差異中所展現的詩意、獲得歌頌而形成,詩意與歌頌是幸福的表
現。這種研究首先必須超越空間心理學中,對於過往之描述與認識的課題:
對現象學者、精神分析師或心理學者來說,重點不是在描述種種家屋、舉出
其圖象特徵(picturesque feature)、分析它們讓人感到舒適的理由。與此相
反,不論這些描述是主觀或是客觀,我們必須超越描述的課題,以便為隱藏
在棲居活動基本作用中的依附(adhésion; attachment)找出其根本特性
(primary virtue)。117
巴舍拉指出有一些隱含、依附在棲居活動中,鮮被覺察的根本特性,其實就
是一種在孤寂狀態中的私密感(intimité; intimacy)。表面上看來,這種私密感之
價值不如正面的庇護價值那樣顯眼,因為它屬於想像的價值,然而這種價值往往
轉瞬之間就被提昇為一種主要價值,那是因為「被想像力所擄獲的空間,不再可
能跟測度評量、幾何學反思下的無謂空間混為一談。(Space that has been seized
upon by imagination cannot remain indifferent space subject to measures and
estimates of surveyor.)它有生活經歷,它的經歷不是實證方面(positivity)的,
而是帶著想像力偏見的(partiality)。」11
8只有當空間被想像力擄獲,依據想像力的偏見注入種種生活經歷,這種私密感才會被彰顯出來。嘗試指出這種私密價值,就是巴舍拉「場所分析」(topoanalysis)的任務。那麼,這種場所分析該如何展開呢?首先必須探問的是一個場所之時空狀態:一個保存私密感之空間,裡頭充滿了我們生活的經歷,這種空間是回憶之空間,而裡頭的時間被空間壓縮、寄存於一個個小窩之中。空間如同一個形式,而回憶是內容,因此我們首先要指出一處場所中,回憶所展現的樣貌、其與空間之關係。通常而言,回憶一段時空中的經歷,就屬一種描述,這是一種對記憶的場所化作用(localization)-藉由回憶所構築之過往劇院中的舞台佈景,來瞭解其中角色們的性格,而時間展現為一連串過往的時光,如同一本人物傳記裡頭對於生平內容描寫的安排。為了擺脫這種線性時間之觀念,我們必須藉由場所分析,來標示出一種回憶中新的時-空關係,賦予其厚度與活力。透過這種「時間空間化」的操作,回憶不再只是過往之紀錄,而是一種「瞬間」當下之呈現。回憶中的特殊時間,標明了孤寂獨處之空間。
為了要分析我們存在在存有學裡的位階,為了要對我們潛意識在原初居所(abode)裡所挖出的溝塹精神分析,我們必須走在正統精神分析的邊緣上,將我們重要回憶的社會成份剔除(desocialize),到達日夢的境界(plane),這種境界是我們身在自己孤寂獨處(solitude)之空間時經常達到的境界。119
剔除掉回憶中的社會成份,剩餘一種我們渡過孤寂時刻之場所的回憶,其中有我們所遭受過的孤寂之苦、孤寂之樂、孤寂之欲求……在我們心中形成難以磨滅的記憶。這些記憶之所以難以磨滅,是因為「存有者不想要磨滅掉他們。他以本能知道這些孤寂空間具有形構力(creative)」。120
這些空間對存有者意義非凡,因其保存了存有者生存在世界上一種孤寂的基本心境(attunement),而在這種心境之中,他才開始與其它存有者打交道、真正建立起他與這個世界的關係、以及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就算在這個世界上,各種各樣的事情促逼、壓迫他,但他總是可以在日夢中,回到這個孤寂空間,回到這種孤寂的心境,來重新思考自己生存在這個世界的意義,重新形構出世界的樣貌。
孤寂空間以其形構力,重新形構出一個世界。然而,這些空間並非全都是真實尚在的空間,如同過去的磚瓦四合院已經在大樓腹地的擴張中傾頹,榫接工法的木造屋也被水泥洋房逐一取代,誠如巴舍拉引用傑哈.德.涅瓦爾(Gerard de Nerval,1808-1855)那句膾炙人口的話,指出「我們註定要成為『塔樓已被剷平』的一群」121。我們對於「孤寂空間」可能早已不復記憶,但它們仍被保存在回憶之中、保存了我們在孤寂之中準備展開的冒險,而這些不復記憶的空間,同時也是我們靈魂的「居所」、潛意識幸福快樂的住處,因為這些空間總是能夠經由日夢,讓我們重新回憶起「家屋」和「房間」,讓我們學習「安居」(demeurer; abide)。但是,不復記憶的空間,如何得以安居呢?或者說,潛意識如何可能被意識到呢?這難道不是一種自相矛盾嗎?
精神分析致力於讓我們的潛意識成為某種可以被意識到的內容,如「精神官能症」(Neuroses)或是「創傷」(trauma)。所以巴舍拉認為「精神分析要幫助的
不外是無家可歸的(ousted)潛意識,要幫助曾經被粗暴或陰險地驅逐出家門
(dislodge)的潛意識。」122
這些無家可歸的潛意識,如同住在巴黎郊區的非法移民,可能是阿拉伯人、吉普賽人或安地列斯人,沒有人真正清楚他們從何而來-甚至包括他們自己。他們被當成危險份子、巫師、妓女、小偷,儘管什麼都沒做,人們總是想要避開他們、躲的遠遠的,他們展現為一種症狀。精神分析師可以替他們找出身份,特徵、性格……好告訴我們該如何去「理解」他們。潛意識被意識化了。儘管精神分析解決了潛意識流浪街頭所帶來的治安問題,但是潛意識的世界仍永遠被封閉在一種神秘之中,他們還是回不了家。這些理解只是讓人活在潛意識居所的外面,讓人走出了自己。
因此,場所分析一開始要致力解決的問題便是:如何透過那些回憶中孤寂空間之分析,好讓流落在外的潛意識得以回歸它幸福快樂的住所,讓人走入自身存
有之內部?藉由「走出」/「走入」幾何學動詞化隱喻,我們發現到種種遺留下
來的痕跡,藉此刻劃出一張在我們靈魂之中的田野地圖,裡頭有我們親身踏足而
過的小路。小路是現實(reality)與象徵(symbol)之間的無數中介(intermediary),它是連結現實空間與私密領域的想像活動。回憶中的孤寂空間是我們的僻靜角落,場所分析刻劃出通向這些角落的小路,它讓僻靜角落成為我們「原初的殼」。
而為了瞭解這種「原初的殼」到底是什麼?具有什麼樣的價值?場所分析師便會
一一探尋這些問題:
這個房間寬敞嗎?那個閣樓是否雜亂?這個角落暖不暖和?光線從哪裡來?在這些零零落落的空間中,存有者又如何得到寧靜?在孤寂地作日夢的時候,他如何品味(relish)各種僻靜角落的特有寧靜?123
場所分析師在對空間狀態的探尋中,具體化了空間與存有者間的關係,存有者如何得到寧靜?如何在日夢中品味這種寧靜?為甚麼需要這種寧靜?又為甚麼這種寧靜只能夠在存有者的孤寂心境中發現、品味?對這些問題的回應,也是對存有者整個生命狀態的回應。「我們生命的曆書只能由其意象來決定(the calendars of our lives can only be established in its imagery)」124,而不是依據曆書上的日期。我們必須去找出那些決定我們命運重心的孤寂時刻,去發現這些時刻中的僻靜角落。不論一開始這個空間所展現出來的意象為何,令人感到舒適與否,它總是能夠在日夢對回憶的重新捕捉中,產生出某種交融(fusion),讓我們感到可以窩心於這個幸福空間。所以場所分析的下一步,就是去指出種種的空間意象中是如何發生這種交融,好形成一個幸福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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