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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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賈島《旅遊》
此心非一事,
書劄若為傳。
舊國別多日,
故人無少年。
空巢霜葉落,
疏牖水螢穿。
留得林僧宿,
中宵坐默然。
[唐]岑參《感遇》
北山有芳杜,靡靡花正發。
未及得采之,秋風忽吹殺。
君不見拂雲百丈青松柯,
縱使秋風無奈何。
四時常作青黛色,
可憐杜花不相識。
[唐]皎然《送張彜歸長沙》
早聞淩雲彩,謂在鴛鷺儔。
華髮始相遇,滄江仍旅遊。
策名忘茍進,淡慮輕所求。
常服遠遊誡,緬懷經世謀。
片帆背風渚,萬里還湘洲。
別望荊雲積,歸心漢水流。
蘭苕行采采,桂棹思悠悠。
宿昔無機者,為君動離憂。
柯勒律治《忽必烈汗》
忽必烈汗下令在大都
造一座富麗堂皇的逍遙宮:
那裏有聖河阿爾夫
從深不可測的洞穴深處
流入不見天日的海中。
於是方圓三十里的沃土
修起圍墻、 建起樓臺無數:
那裏有花園, 園中流水閃清輝,
還有雜花生樹, 樹樹散清香;
還有森林, 古老與群山同歲,
林間茵茵草地, 鋪滿了陽光。
但是, 啊! 那充滿幻奇的深谷,
順著青山而下, 橫過一片雪松!
蠻荒的所在! 神聖而又令人迷惑,
仿佛是下弦月下面一位美婦
常來這裏為惡魔戀人悲慟!
又從深谷騰起喧囂, 日日夜夜,
似乎大地在急促粗重地呼吸,
那是個巨大的水泉時時噴湧:
急湍的水柱不時間斷地沖到上空
濺起大塊碎石猶如彈起的冰雹
又像連枷擊打谷粒四處迸跳:
柯勒律治《忽必烈汗》(續)
然後在翻轉跳動的巨石中間,
它頓時傾身投進聖河的深淵。
聖河奔流,穿過山谷和叢林,
一二十里行程迷離、千回百折,
於是抵達了人不知其深的洞穴,
躍進死海,挾著一片喧騰;
喧騰中忽必烈聽見遠方傳來
祖先預言戰爭之聲如同悶雷!
逍遙宮之影,
飄浮水波中;
音響交錯清可聞
來自噴泉和溶洞。
這非凡的構思真是鬼斧神工,
陽光和煦的逍遙宮裏有冰雪洞 !
一位少女撫豎琴,
我曾相見在幻夢:
阿比西尼亞姑娘,
彈的豎琴好悠揚,
歌唱阿布拉山峰。
倘若我能在心中
復活她和諧的樂聲
它將使我的歡欣如此深沈,
我定要用激越悠揚的音樂,
在空中築起那座逍遙宮
那充滿陽光的宮闕! 那冰雪洞 !
聽見音樂的人都會看見它們,
人人都會高呼:當心 ! 當心 !
他的目光炯炯, 他的頭髮飄動
環繞他三重, 圍他在圈中,
誠惶誠恐, 快把眼睛閉上
因為蜜樣的露一直是他的食糧,
他還一直飲用天堂裏的瓊漿。
(陸永庭 譯)
(續上)這是英國「湖畔派」詩人柯勒律治三首著名的「超自然」詩之一,另兩首是《克利斯托貝爾》和《古舟子詠》) 。據詩人自己的說明,在一七九七年夏,作者因身體欠佳,在波洛克和林頓之間的一座孤零零的農場住宅閑住。一次服用了鎮靜劑後藥力發作,即於座椅上入睡,當時作者手持《普查斯遊記》,正讀至「忽必烈汗下令在此處建一座宮殿和一座宏偉的禦花園。於是一道圍墻圍起了方圓十英裏的肥沃土地。 」作者酣睡三小時,夢中得詩二、三百行。不幸的是他醒來之後還沒有把它完全記錄下來, 就被一個來訪的客人打斷了。客人走後,他發現剩餘的部分已從記憶中消失。記下來的就是這五十四行,故作者給它的副標題是「夢中的幻景。 一個片斷。」
《忽必烈汗》是一個充滿異國情調的夢境, 是瑰奇的詩與音樂之夢。 詩中這些景象構成了它的浪漫情調: 古代東方富麗堂皇的宮殿,深不可測的聖河, 神奇的深谷, 月下的美女, 噴湧的水柱……。 詩人極盡想象之能事,使夢幻中的景象繪聲繪色、 有動有靜, 給人撲朔迷離、目不暇接之感, 真所謂「鬼斧神工」。 最後一節,忽然調子一變,出現短句: 「一位少女撫豎琴, /我曾相見在夢中。」景象也突然轉換,持豎琴的非洲姑娘與忽必烈毫無關系。這時詩人的「我」出現,至此,已經不是純粹的夢境描寫了。從詩中可以看出詩人已有比較清醒的自我意識,詩人寫到這一步,即使不是如他所說的被客人打斷, 是否也「好夢難續」呢?詩的結束仿佛自然而然,並不給人以殘缺的感覺。最後詩中出現了一個被音樂迷住、象是著了魔的詩人的自我形象:他目光炯炯,頭髮飄動;食蜜露,飲仙乳,周身散發著靈光。這自然使人聯想起莊周筆下的那個吸風飲露的「真人」形象。
這首詩借用忽必烈的一點事跡,讓詩人的想象力自由馳騁了一番。它並無通常所謂的主題,只有情調和氣氛。詩中所有奇詭而不連貫的景象都是詩人想象力綜合的結果。柯勒律治曾就詩人的想象力作過理論的論述,他說想象力是「促使各物混合並進而熔化為一的一種善於綜合的神奇力量」, 是詩的「靈魂」 (《文學傳記》)。在這首詩中,詩人正是運用想象的力量把本不相關的人和物「熔化為一」把它們塑造成為一個「有風姿、有意味的整體」。它的「超自然」就在於它是在想象力的作用下的「更高意義的自然」與「人類靈魂」的結合,而不是對自然的復製。這首詩雖然有敘事的因素,但事件本身只不過作為想象的材料和契機,目的還在於製造一種情調。因為本意不在於敘事,所以事件的不完整和景物的隨意變換並不妨礙詩在情調上的完整性。
盡管此詩是一個片斷,中外評論家仍然認為它在藝術上是完美的。有的西方評論者把它看作下意識心靈如何在想像性創造中的一個演示。既然詩中所寫的事件本身並不重要,詩中突出的因素就是音樂的美。因此,這首詩仿佛沒有內容,但卻韻味十足。蓄意雕琢的詩句,精心推敲的音響,各種韻的獨出心裁的運用, 以及用異國情調的名字(Xanadu,Alph,Abora,Abyssinia) 使這首詩帶有很強的音樂性。只是經過翻譯,詩的音樂美已無法完美重視,在這裏我們不能一睹原詩的豐采。這種以音樂性見長的詩在它之前是罕見的,它開創了一類以音樂、氣氛之美為主要內容的詩體。(胡 興〔英國〕柯勒律治·忽必烈汗》經典詩文賞析)
葉櫓·詩性何物?
有關詩的話題的層出不窮,其根源在於,不同的人總會從自己的認知和理解來說出他們對詩的觀點和看法。從給詩下定義,諸如“詩言志”、“詩緣情”到“詩是為政治服務的工具和武器”,從“詩是詩人的生命體驗”到“詩是詩人對世界的發言”,從“詩到語言為止”到“詩就是詩”之類,真可以說是五花八門千姿百態了。然而我們似乎可以追問一句:為什麽具有同樣上述內涵的其它文體不能稱之為詩,而恰恰是“詩體”被稱之為“詩”呢?詩應該是由其“詩性”而定義的。而“詩性”又似乎是一個不容易說清楚的問題。
我們首先要面對的仍然是一個“詩體”的問題。就詩的發生學意義而言,我想無論是任何國家,其最初的詩的形態,必定是“自由體”。只是因為後來隨著文化修養的提高而逐步產生和形成“格律體”的詩。作為文化的積累和進步,這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是現在我們一談及繼承傳統,似乎就是指繼承格律詩的傳統。一些人甚至把五四以來的新詩,特別是自由體詩,說成是完全背離傳統的“文化怪胎”,是一種“失敗的試驗”。其實,單純地從“格律體”或“自由體”來討論詩的成敗得失是沒有什麽意義的。關鍵在於這個“體”所載之物,也就是它的內涵是否具有“詩性”。
“詩性”雖然是一個看起來有點玄乎的話題,但又是一個我們在討論詩的時候無法回避的話題。從《詩經》迄今的中國詩歌傳統,其存在的內涵之復雜雖然令人眼花繚亂。但是,當人們仔細抉擇之後,仍然會發現,只有那些真正具有“詩性”的篇章能夠流傳並為人欣賞,而眾多不具詩性只徒具詩形的贗品,是不會獲得青睞的。那麽,究竟是一些什麽因素在左右著我們的閱讀體驗呢?這些因素是不是我們認定的詩性基因呢?不妨作一些探討。
首先,詩是人性中一種內心隱藏著的衝動,這種衝動雖然不吐不快,卻又不宜以直白的語言表達出來。它不是A=A,而是A=N。所以同一種感情和事物,在不同的詩人的藝術表現中才會呈現出紛繁斑駁的形態和意象。類似於“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樣的人生感受,如果用直白的語言表達出來,不僅會很啰嗦,而且也很乏味。可是讀這幾句詩,不僅感到語言精美,而且浮想聯翩,意緒綿延。這種對詩性的體驗,似乎隱含著人的思維方式上的一個特點,即它既是感性的,又是為理性支持的。它的感性特征註定了其突發性和瞬間性,而它的理性因素則在於其聯想性和內涵性。如果我們仔細地分析一下對許多經典性詩篇的閱讀感受和體驗,一定是離不開上述特點的。這個特點決定了詩性的特征:一是它的感性方式,二是它的語言方式。
說到感性方式,自然離不開人們在社會現實中的生活感受。詩之所以具有社會性和個人性相結合的特征,正是客觀與主觀相結合的精神產物。我們每每在詩人抒寫自身命運和人生感受的詩篇中,能夠讀出極具個人性特征而又富含社會性內容的佳句。從“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到“躺在時間的河流上/ 苦難的浪濤 /曾經幾次把我吞沒而又卷起”,我們讀到的是不同時代的偉大詩人對自身命運的感嘆和內心的呼喚,但是它也同時賦予了我們對自身人生經歷的審視和反思。這種精神上的共鳴,才是詩性力量的源泉。所以詩性的首要特征,即是它要能在感情上對讀者產生呼應。不能夠在感情上引起人們共鳴的文字方式,可能是別的意識形態,但不是詩。
詩的感性特征及其對人們感情上的呼應,不是一般的語言方式所能奏效的。平庸的語言表達只能是對詩的貶低和羞辱。所以詩人對語言的選擇和提煉,不僅是一個艱苦的過程,也是人們判斷一個詩人才智高低的重要標準。就我國的舊體詩而言,“推”與“敲”,“綠”與“過”之類的典故,充分顯示了這種煉字寓意的苦心。這種高度的濃縮的詩意,表明了詩人對語言文字的極度重視。其實,所謂的惜墨如金,還是由於詩性的突發性和瞬間性決定的。我國的舊體詩之所以定型在絕句、律詩、詞曲之類的詩性上,從根本上說,是因為詩性的瞬間突現是一種難以持續的內心感受和意緒飛揚所造成的。詩人的內心感受和意緒飛揚所產生的詩性,往往在瞬間突現時促使他盡量捕捉一些極其精煉準確的詞語來表達和表現它,所以才造就了我國舊體詩的詩體的濃縮。可是由於長期的“定型”,使許多本無詩性感受的人,僅僅得其形而失其質,才使得大量贗品成為“僵詩”。這正是我們應當從舊體詩的歷史沿襲中吸取的教訓,而現在我們一些人卻總是以舊體詩的“體”來衡量當下的現代詩,豈不是一種“買櫝還珠”的愚蠢行為嗎?(下續) (葉櫓《詩性何物?》)
(續上)詩性的感受不是先於對“形式”的追求,而是為了更有效地呈現這種感受,才有了對“形式”的建樹。如果“形式”成為對詩性感受的束縛,則必然要求打破這種束縛。所以胡適的“詩體大解放”正是適應這種要求的歷史呼應。至於聞一多及其後繼者對“現代格律體”的追求,作為豐富和完善現代詩的一個側面,不妨視為一種積極因素,但切忌將這種追求神聖化和模式化。因為詩性感受是無窮無盡難以預設的,而“形式”總是有限的。我說自由詩是“無體之體”,就是強調其無限的可能性,也就是基於詩性感受的無限可能性以及它會尋求新的形式表現要求。有許多經典名篇,如果從“形式”的角度看,根本就是不可重復的,但它們的詩性表現和表達,卻會給後人帶來啟迪性的激勵。其實,在詩歌寫作中,對形式模仿是相對容易的,而要在詩性的表現上有所創新的建樹是相當困難的。
作為一種精神的追求和探索,寫詩或出於感情的波瀾,內心的寄托,或基於對社會現實的慨嘆,對現象的深沈思考。但是不管是何種動因,均不能背離詩的本性。所以詩性是判斷一首詩成敗得失的根本標準。存在於我們一般詩作中的弊端,不外乎淺薄的濫情和理勝於情的偏執。
究其原因,淺薄的濫情大抵基於一種浪漫色彩的渲染,對生活現象和生命存在的感受和感知,還處在浮光掠影的狀態,對現象和事物賦予了過多的主觀理想和期待。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固然有詩人主觀上的因素,更重要的或許在於某些意識形態的引導。其實無論是濫情還是理勝於情,都不是詩性的本質。詩性從根本上說是詩人自身內心的一種品質或品格,它應該是不為外在因素所左右的,所以有的詩人能夠從對大自然的心靈溝通中獲得啟迪,而另一些詩人則會在生命歷程中更多地“悟道”。還有一些專註於對社會現實的批判和鞭策的憤世嫉俗者。無論何者,只要是“詩寫”,就必須是“詩性的”而非別的什麽。
我們的先賢把詩的表現方式概括為“賦、比、興”,其前提應該是對詩性的表現。離開了詩性,這些表現方式都可以轉化成庸俗的文字遊戲。蘇軾的一首眾所周知的詩:“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它其實說透了一種人生存在的多視角及其悖論。詩人的生存狀態還是它們的集中體現。因為詩人心靈的敏感度所致,對一種生存處境的“當下性”常常會引發對“過去時”和“未來時”的聯想,並因之而激起詩性的生發。試舉兩首古詩為例——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題都城南莊》崔護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夜雨寄內》李商隱 (下續)
(續上)這兩首詩都是在“當下”的場景中表現出對過去的回顧和對未來的前瞻的。然而傳達的卻都是一種對人生變化無常的心靈體驗和世態滄桑之感。這個事實似乎說明,人從感性到理性的升華過程,註意過程的感性因素者是詩性的表現,而直奔結論而去的則為邏輯的思維。詩人如果要保持和維系其詩性的品質和品格,是不可忽略感性的意象和事物的。
命運感是詩人在生存感受中最直接觸及的生命感受,所以古今中外的大詩人都無不涉及這種對命運感的抒寫。我在此文開始提及的屈原和艾青的詩句,也是促使我寫此文的誘因。因為時下許多以復製“原生態”的生活現象為時髦而致詩性缺失的傾向,正在有意無意地引導著人們向低俗化的生活態度看齊。果真如此,詩還有存在的必要嗎?我想,詩人如果以筆觸涉及平庸低俗的生活現象,他一定應該是基於痛心疾首而非泰然自若。不可否認,生活中存在著鋪天蓋地的平庸低俗的日常現象,但詩人的存在不是為了與之同化而是從中掙紮而出。從這個意義上,我主張詩人應該追求精神的貴族化而非庸眾化。
一個詩人在面對現實時,是妥協迎合還是抗爭批判,是一種生存的姿態。這種生存姿態決定著他詩的視角和品質。記得多年前《詩刊》以“遠去的帆影”為題征請詩人寫“同題詩”,其中有寫得很優美的,但是唯獨牛漢的那首給我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原因在於,他的視角是迥異於一般人的。他在詩題下寫了“這個美妙的命題,是立在岸上的人擬的”,明確地揭示出不同的觀察視角和“在場者”身份的不同,是怎樣決定著詩的內涵和品質的。被人們口耳相傳的“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成為一種悠遠遼闊的詩境而凝定成畫面,有多少人會想到這兩句詩也許還包涵著李白無盡的人生感慨呢。牛漢同樣在感嘆這一美妙的命題時,提醒著人們:
我是一葉帆
滿是補丁的粗麻布帆
我只能在波峰浪谷中掙扎
命運沒有給過我安詳的藍天和平靜的海面
颶風糾集霹靂,閃電和暴雨
撕裂著焚燒著我單薄的布帆
我這遠遠的帆影姿態翩翩/我多麽飄逸多麽神秘魅人,但是他們何嘗體味到“帆”的 “痛楚地叫喊”和“悲壯地歌唱”呢?牛漢以其切身的經歷和內心的體驗寫下的這些詩句,讓人們領悟到旁觀者的閑情逸致同“在場者”的倍受煎熬具有何等不同的人生體驗。
從某種程度上說,詩人就是人群中的“異類”。他的眼中所見到的和心靈中體悟到的現實事物,不是其表象而是其潛在的內核。城市的高樓大廈和五光十色,在詩人筆下會成為水泥森林的壓抑和人心詭異的圖景。這並不證明詩人就是與現代化的生活為敵,而是他從中徹悟到一種人性受到壓抑和扭曲的悲愴。詩人的內心世界應當是經常處於不安的狀態之中的。詩性的產生其實就是詩人內心世界同外部事物產生矛盾、碰撞、擠壓之後的產物。當一個詩人的內心完全處於平靜狀態時,詩也就同時遠離而去了。古人所謂的“哀莫大於心死”,今人將它改為“哀莫大於心不死”,其實都是反映了詩人內心的困擾。死或不死,都是詩人的內心受到現實的撞擊之後產生的心態。心一旦真的“死”了,哪裏還有什麽“哀”或“不哀”呢?
關註上世紀末迄今的中國詩壇的人,一定會註意到它從沈寂到喧鬧的轉變過程。這一轉變其實意味深長:它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詩的觀念及其存在方式。曾經被認為是“文學中的文學”的詩,不再是少數文學精英的特權;曾經以抒情為主要特色的詩則經常被斥責為“濫情”和“矯情”;在“平民化”、“口語化”的旗幟下,大量的通俗化乃至庸俗化的詩得以冠冕堂皇地登壇入群。用泥沙俱下,魚龍混雜形容是再恰當不過的了。在這種鋪天蓋地撲面而來的詩潮洶湧的狀態下,詩與非詩並存的現象將會長期存在。如何從沙中淘金,區別魚龍,顯然是一切關註中國詩壇的人們必須作出的抉擇。
詩性何物?這也許是一個永遠難以理清而無法作出明確回答的問題。但是可以肯定地說,它必須是詩人的個體生命中那些從內心和靈魂深處中引爆的感情火花和刻骨銘心的痛徹思考。失卻了這一根本的立足點,我們將無法感知詩性的存在。(葉櫓《詩性何物?》)
散文尤其是散文中的隨筆是一種需要智慧的文本,但智慧不是聰明的滑頭和技巧,不是知識的炫耀和賣弄,也不是冷冰冰的理性推理和演繹。智慧從根本上是一種生活態度,一種精神的境界和心血的燃燒,一種帶著生命體溫的可觸可感的文字。
散文在中國,是堪與詩歌比肩的一筆巨大文學遺產,但過去我們重視不夠,對其潛在價值更缺乏深入挖掘與發現。比如散文的中國詩性智慧問題,就不太提及。挖掘和闡發散文的中國詩性智慧,以及這種詩性智慧的傳承與創造性轉化,也是增強文化自信的一個路徑。
“詩性智慧”是意大利哲學家維柯提出的一個概念。他認為,原始人生活在思維的昏暗與混沌之中,生來就對事物無知,也沒有邏輯推理的能力,但他們“渾身是強烈的感覺力和廣闊的想象力”,這使他們創造出了人類童年的詩篇。
中國的詩性智慧與之有所不同,更有別於西方文藝復興以邏輯思維為特征的理性智慧。中國早期詩性智慧的一個重要源頭是漢字。漢字是一種表意性的象形文字,是基於主體對客體形象、直觀的整體把握,而不像西方的文字那樣經過分析和規範,基本上拋棄了象形性的特征。漢字的這種特性,不僅凝結了中國人特有的智慧,而且使中國人的思維從一開始就具有將概念的理性思維和整體直觀的頓悟體驗相融合的特征。
中國的散文正是在傳統文化與中國詩性智慧的孕育下發展壯大的。比如說,歷代文人雅士都傾心於“平常心是道”的禪風,而且在詩文中追求一種禪意、禪趣和禪境。舉例說,柳宗元的《永州八記》中的《始得西山宴遊記》就是這樣一篇頗具“禪味”的散文小品。作品從“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皆我有也”的“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到“悠悠乎與灝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的“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忘境,是人生境界的升華。忘境就是“空”,是對第一階段的物境的超越。然而“空”並非完全是“空”,進入忘境後還有牽掛,還有執著。於是在文章的最後,作者索性“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行文至此,作者終於大徹大悟,“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真正進入了忘卻自我、超越功利的自由自在的境界,而這也是禪悟的“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的第三階段。
禪意、禪趣和禪境,是人性的一種特殊感悟能力,而散文是一種表達真情和性靈的無拘無束的文體,兩者存在著許多內在的相適性與共通性。也正因此,禪意和散文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了。
中國的現當代散文,很大程度上是在中國詩性智慧的滋潤下成長起來的。比如在現代的許地山、廢名、豐子愷等人的散文中,都能感受到這種無處不在的詩性智慧。在當代的賈平凹、韓少功、南帆的散文中,也處處閃爍著中國詩性智慧的玄機。(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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