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散心:俳句,微型詩,與現代禪詩

讀了第四期《現代禪詩》上南北老師的《禪與俳句,以及現代禪詩》,學到不少知識,也談談自己的一些了解和感受。




俳句起源於日本,有著特定之格式:“每首只有十七字,按五七五的句式排列,並受季語的限制。所謂季語,是指用以表示春、夏、秋、冬的時間用語,也就是顯示季節的語句”(南北《禪與俳句,以及現代禪詩》)。例如松尾芭蕉的《古池》:

“閑寂古池旁,
青蛙跳進水中央,
撲通一聲響。”

以及《蟬》:

“寂靜似幽冥,
蟬聲尖厲不稍停,
鉆透石中鳴。”

都是第一行五個字,第二行七字,第三行五字。第一首中的“青蛙”、第二首中的“蟬” ,都可以代表季節。

但我們現在看到的俳句,也有許多並不滿足這兩個條件,原因有二:

1、從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的翻譯過程中,幾乎不可能嚴格地做到一字對一字。所以有的譯者重形,就通過加虛詞、襯詞的方式保持原來的字數;有的譯者重意,就不太註意字數上的差異。例如松尾芭蕉的《賞櫻》:


“樹下肉絲、
菜湯上,
飄落櫻花瓣。”

也許在日文中是嚴守五七五的,但翻譯過來就沒有了這種形式。

再如上面那首《古池》,網上搜一下,也有很多其它版本:“古池塘,青蛙躍入,水聲響。”、“青蛙躍入池,古池發清響。”、“古池冷落一片寂,忽聞青蛙跳水聲。”、“古池塘呀,青蛙跳入水聲響。”、“古池呀,青蛙跳入水裏的聲音。”、“青蛙一躍,撲通一聲”、“閑寂古池邊忽聞青蛙跳水聲萬籟復歸靜”。除最後一個外,其它都沒有遵守五七五的要求。

(Feature Photo:Tea by Shruti Prasa,500px.com/andcombinations)


2、在日本本土,一些詩人把不守格律的“俳句”仍稱為俳句,也就是說,俳句由格律詩發展為自由詩。百度百科中,稱之為“自由律俳句”,並列舉了日本詩人山頭火的一些俳句:


“懷著平靜的心情長眠於新生的綠草叢中”

“晨空如此清澈,輕雲流動在藍天”

“ 夕陽之光如此美麗,我正慎行,不虛度光陰”

目前我國普通所稱的“俳句”,似乎格律式和自由式兩種都有。前者如溫家寶總理的俳句:“春風化細雨,櫻花吐艷迎朋友,冬去春來早”。再如中國微型詩、中國小詩網等網站,都有專門的“漢俳”欄目,嚴守五七五的要求(不過基本上對季語不做要求)。

後者如南北老師稱何兮的詩“這場雨下得有深度/一只破草鞋雨後綠了”為“俳句式的短詩”(《禪與俳句,以及現代禪詩》)、稱影沈寒水的詩“一身清風明月/滿肚子柴米油鹽”為“具有俳句的特點”(現代禪詩第三期推薦語),自然不是五七五的特點。再有古馬的“星星縮歸針尖/心/縮歸遼闊”,標題為《月光俳句》,也屬後者。




微型詩的定義:除題目外不超過三行,以30字之內為宜(據中國微型詩網站及紙刊)。從中可以看出,微型詩與自由律俳句沒有太大的區別。我曾在第62期《新詩大觀》(2010年)中的“微型詩頁”欄目語中說:

“詩的自由體與格律體,一向是相對而言。對律詩來說,絕句算是自由體;與古風相比,絕句又是格律體。而相對於現代詩來說,古風又都是格律了。所以按我的理解,格律體也即是比自由體多了一重或幾重作者自願遵守的限制。這個限制一般體現為行數、字數、音節、韻腳、平仄等等。


所以相對於其他新詩,微型詩加了不超過三行的限制,就可算格律體。微型詩裏,作者自願加以限制的,也就是微型詩裏的格律體了。寒山石老師在《微型格律詩:一曲曲自由的舞蹈》文中,把微型格律詩從題材上分為漢俳體、小令體、聯語體、格言體、民謠體、排比體、組詩體等。其中形成規模並獲大家廣泛認可的,主要有漢俳。


俳句為日本人受我國絕句啟示所形成的一種格律詩,原有兩種限制:1、句式為575,即第一行5字,第二行7字,第三行5字。2、詩中必須有一個“季語”,即跟季節有關的詞語。流傳到後來,尤其是經過翻譯以後,也出現了不再受限制的自由體,廣義上仍稱俳句。現下較為通用的說法,把遵守575句式的叫做狹義上的俳句,用漢語寫的俳句稱漢俳,並創新出一種353句式的,叫小漢俳。


其實漢俳也好,其它格律體也好,都只是外在的形式,不必也不能刻意強求。形式與內容的完美統一,才是最重要的。”


現在看看,仍能表達我的意思。本文後面所稱的“俳句”,將專指遵守五七五的格律體;自由律俳句,統一用“微型詩”來代替。




現代禪詩,首先是現代“詩”,即現代人用現代語言(對中國人而言,即現代漢語)寫成的詩歌。對行數、字數、音節、韻腳、平仄等等,不做刻意要求。沒有詩意、不是“詩”的僅僅分分行的文字,肯定更不是現代禪詩。其次是現代“禪”詩,要有禪意,“以佛陀的悲憫、無常、平等之心去體察,用禪的空靈、超越、自由思想去悟解”(南北《寫什麽和怎麽寫》)。

“一首真正的現代禪詩,必定是禪和現代詩結合後的呈現。”(南北《真正的現代禪詩》)。不具備禪的精神、禪的意旨的現代詩,當然也不能叫做現代禪詩。


詩的定義繁多。百度詞典中稱“文學體裁的一種,通過有節奏和韻律的語言反映生活,抒發情感”;百度百科中稱“吟詠言誌的文學題材與表現形式”、“詩是一種闡述心靈的文學體裁,而詩人則需要掌握成熟的藝術技巧,並按照一定的音節、聲調和韻律的要求,用凝練的語言、充沛的情感以及豐富的意象來高度集中地表現社會生活和人類精神世界。”

“詩歌是一種大的文學樣式,它要求高度、集中地概括、反映社會生活,飽含著豐富的思想感情和想象,語言精煉而形象性強,並具有一定的節奏韻律,一般分行排列”。

舊體詩還有字數、韻腳、平仄、對偶等要求,現代詩(自由詩,或曰新詩)對這些不再限制。加上網絡的興起,發表門檻的降低,近些年很多分行文字都自稱或被稱為“詩”,不免魚龍混雜,泥沙俱下。詩與非詩,還是要以讀詩時的感受、以我們的心來判別。詩要含蓄,要有韻味,有言外之意,有想象空間,有感染力。

《圍爐詩話》中說:“唐詩有意,其詞婉而微,如人而衣冠。宋詩亦有意,惟賦而少比興,其詞徑以直,如人而赤體。明之詩,字面煥然,無意無法

,直是木偶被文繡耳。”如此看來,所謂的“口水詩”,只是木偶而裸體罷了,豈能真正稱之為詩?


禪,是梵語音譯“禪那”的簡稱,其意譯為“思維修”或“靜慮”(百度百科)。張黎說:“禪,就是一種以尋求‘悟’為目的的修行”(《禪為什麽能夠成為世界文化關註的熱點》)。禪源自釋迦牟尼與摩訶迦葉在靈山法會上的拈花一笑,“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

但不立文字,也不是完全徹底的“沒有”文字,而是教導人們不要“執著”於文字。非要徹底地沒有文字,也是一種執著。唐僧取經,取回來的也是文字。所以禪有“指月”之說:月在哪兒?用手一指,在那兒。只盯著手指看,肯定看不到月;但沒有手指的一指,不能順著手指的方向去看,也很難找到月亮(比喻,不要死摳)。文字,就是起著手指的作用。禪,就是文字後面的“月”。


所以詩和禪,在表達言外之言、意外之意上,是相通的。“表達禪……的語言形式,莫過於詩”(南北《禪與俳句,以及現代禪詩》)。“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元好問)。我在第70期《新詩大觀》“微型詩頁”欄目語中也曾說過:“中國詩學,美到極致還是天人合一的禪的境界”。




古典俳句的關註季節、關註自然,以及短小簡潔的特點,非常適合禪的意境。而禪境也能給詩,給俳句帶來很大提升。如南北所說:“禪與日本俳句的結合,使得俳句能夠在有限的字句中,包涵著無限的內容”(《禪與俳句,以及現代禪詩》)。微型詩保持了俳句短小簡潔這一最大特點,也有利於對禪的表達。

現代禪詩研究會同仁中的南北、何兮、也牛、奧冬、散心、冰河入夢、圖書擁百城,探索成員中的影沈寒水、萬寬、子雨曰、白芷、穗穗等人,都有現代禪微型詩(或說禪意微型詩)作品,並且佳作紛呈,從現代禪詩年刊和網站上都可以看到。例如前面所舉何兮和影沈寒水的詩,再如南北以前的《雞足山短句》和最近的《教場溝短句》中的1、2、3、4、6、7、8,散心、奧冬、影沈寒水和白芷的大量作品,都是其中的代表。


從微型詩裏再細分出的現代俳句,或沿用中國微型詩和中國小詩等網站的說法,漢俳,在現代禪詩這一領域還很少見到。可能是因為它屬於格律詩的範疇,在那幾個網站的創作者、優秀作品也相對較少。這裏面有禪意的,就更是少上加少了。我見過的,有黃棘的《小城黃昏》:


紅日落西山
霞光雲影待夜眠
青燈獨向晚

寫黃昏日落,一燈獨明。而燈有引領、照亮之意,傳燈更象征著佛家傳法。
我早幾年也曾嘗試過,感覺很不好寫,一不小心就有“老幹體”的嫌疑,後來就放棄了。勉強能看的有兩個,附在後面:

微雪飄空中
忽左忽右恍如夢
落地即消融

花艷淺草香
輕風牽著初春來
池靜雲徘徊


推薦人:南北

推薦理由:奧冬在日本俳句、漢俳、微型詩與禪和現代禪詩的關系上,借鑒其他的研究成果,並加入了個人的寫作體驗,這是寫作者個體不可替代的悟知結果。每個人都有,但要完整的用文字表達出來,是很需要一番功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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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 by corps sans organes on September 20, 2015 at 1:09pm

周濤·野馬渡的黃昏

這時,蒼穹和曠野開始變得親近
高遠和遼闊像兩片嘴唇
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微微合攏

這時,草原已不再是披滿鮮花的少女
豐滿的雪峰聳起在富有彈性的原野上
使它更像個成熟而寂寞的婦人

這時,也許沒有落日那渾圓的主題
沒有晚霞轉瞬即逝的華麗詞句
野馬渡反而愈加顯得真實而深沈

過分的明朗往往使它失於簡陋
暮色中顯示的美,朦朧中凸現的個性
我愛野馬渡引人沈思的黃昏

別問它古老的傳說在哪裏
別問擺渡的船工,船工說不清
知道的只有河面低語的濤聲

別問那歷史的遺跡在哪裏
別問過路的牧人,牧人聽不懂
記得的只有河谷悠長的晚風

對岸,暮歸的畜群踩響一片犬吠
濕潤的霧氣裏融解著飄散的煙塵
親切的氣息襯托一排遙遠的剪影

古老的擺渡在河面架著纜繩
鋼纜在搖把的纏攪下嘎嘎作響
河心驚起馬蹄雜亂的騷動

豪飲的牧人們鞍下掛著酒瓶
酒力使燃燒的血液發出粗獷的歌聲
拖曳的哈薩克馬蹬互相磕碰

暮歸的煙塵使人想起大遷徙
古老的擺渡使人想起古戰場
豪飲的牧人使人想起驍勇的騎兵

艾青筆下憂郁而讓人顫栗的曠野
葉賽寧所執意偏愛的鄉村
人與自然畢竟有血緣上的屬性

無論是向往黎明那樣燦爛的未來
還是凝神歷史一樣深邃寧靜的黃昏
請相信同樣能激發人類向上的精神

1981.9.5

周濤(1946-),祖籍山西,在京啟蒙,少年隨父遷徒新疆。1969年畢業於新疆大學中文系,現為新疆軍區創作室主任、少將軍銜。目前出版詩集、散文集20多種。曾獲得全國優秀新詩詩集獎和全軍八一大獎,1998 年獲首屆魯迅文學獎。系新邊塞詩的代表人物。

Comment by corps sans organes on September 20, 2015 at 1:08pm

周濤·野馬群

兀立荒原

任漠風吹散長鬃

引頸悵望遠方天地之交

那永遠不可企及的地平線

三五成群

以空曠天地間的鼎足之勢

組成一幅相依為命的畫面

 

同是馬的一族

卻與眾馬不同

那拖曳於灌叢之上的粗尾

披散胸頸額前的亂鬃

未經梳理和修飾

落滿塵沙的背脊

不曾備過鑲銀的鞍具

強健的臀部

沒有鐵的烙印

在那桀驁不馴的野性的眼睛裏

很難找到一點溫順

 

汗血馬的後代

突厥鐵騎的子孫

一次酷烈的戰役中

僥幸生存下來的

古戰場的遺民

荒涼土地的歷史見證

 

昔日馬中的貴族

失去了華貴的馬廄

淪為荒野中的流浪者

面臨瀕於滅絕的威脅

與狼群周旋

追逐水草於荒漠

躲避捕殺的槍口

但是,即使襲來曠世的風暴

 

它們也是不肯跪著求生的一群

也有過

於暮色降臨之時

悄悄地

接近牧人的帳篷

呼吸著人類溫暖的氣息

垂首靜聽那神秘的語言和笑聲

潛藏於血液中的深情

從野性的靈魂裏喚醒

一種浪子對故土的懷念

使它們久久地

默然凝神

可是只需一聲犬吠

又會使它們

消失得無蹤無影

 

牧人循聲而出

遙望那群疾不可追的

隱匿於夜色之中的黑影

會輕輕地說:

喲嗬,野馬群……

Comment by corps sans organes on September 20, 2015 at 1:03pm

周濤·對衰老的回答

對衰老的回答  

孩子們不會想到老,

當然新鮮的生命連死亡也不會相信。

青年人也沒工夫去想老,

熾烈的火焰不可能理解灰燼。

但是,總有一天衰老和死亡的磁場,

會收走人間的每一顆鐵釘!

我想到自己的衰老了。

因為年齡的吃水線己使我顫栗、吃驚;

“甚至於在夢中都能感到,

生命的船正漸漸下沈

“但是別怕!”我安慰自己,

人生就是攀登。

走上去,不過是寧靜的雪峰。

死亡也許不是穿黑袍的骷髏,

它應該和誕生一樣神聖

我也設想了自己的老境——

深秋葉落的梧桐,

風沙半掩的荒村;

心的夕陽,

沈在歲月的黃昏,

稀疏的白草在多皺的崖頂飄動;

顫抖滯澀的手筆,

深奧莫測的花鏡,

借一縷冬日罕見的陽光

翻曬人生的全部歷程;

“累嗎?”我想問自己,

回首往事,最高的幸福應該是心靈不能平靜。

我很平凡,不可能活得無愧無悔,

我很普通,也不敢奢望獵取功名。

我寧肯作一匹消耗殆盡的駱駝

倒斃於沒有終點的途中;

我甘願是一匹竭力弛騁的奔馬

失蹄於不可攀援的險峰。

讓我生命的船在風暴降臨的海面浮沈吧,

讓我肺腑的歌在褒貶毀譽中永生

我願接受命運之神的一切饋贈,

只拒絕一樣:平庸。

我不要世俗的幸福,卻甘願在艱難曲折中尋覓真金。

即使我衰老了,我也是驕傲的:

瞧吧,這才是真正好漢的一生!

白發如銀,那是智慧結晶;

牙齒脫落,那是嘗遍艱辛。

我將依然豪邁,依然樂觀,

只是思想變得大海般深沈。

命運哪!你豈能改變得了我的本性?

我會說:“我生活過了,思索過了,

用整整一生作了小小的耕耘。”

我願身軀成為枯萎的野草,

卻不願在脂肪的包圍中無病呻吟,

我願頭顱成為滾動的車輪,

而決不在私欲的陣地上固守花蔭;

我願手臂成為前進的路標,

也決不在歷史的長途上阻擋後人

這才是老人的美啊——

美得莊嚴,美得凝重。

歲月刻下的每一筆皺紋,

都是耐人尋味的人生轍印

這才是我的履歷,我的碑文,

才是我意誌的考場,才能的準秤。

而且,越是接近死亡,

就越是對人間愛得深沈;

哪怕軀殼已如斑駁的古廟,

而靈魂猶似銅鑄的巨鐘!

生活的每一次撞擊,

都會發出渾厚悠遠的聲音

假如有一天,

我被後人擠出這人間世界,那麽高山是我的墳塋,

河流是我的笑聲,

在人類高尚者的豐碑上

一定會找見我的姓名

Comment by corps sans organes on September 20, 2015 at 1:00pm

周濤·這是一塊偏心的版圖

若干世紀以來所發生的事情

都證明這家族的分配不均

多山的北方多高原的北方多雪的北方

用腳掌暖化冰雪卻無奈它向東傾注的北方

眼見那河流在南方養育三角洲

卻在北方在中原菌生群雄並起的紛爭

 

北方坐在馬鞍上透過風揚的黑鬃俯視河水

聽遠行商旅帶來的秦淮河傳說

滿地珠寶城廓,十萬富貴人家

樓頭有紅衣倚欄拔琴低唱

便對這偏心的版圖產生妒恨和野心

黃河粗野的浪頭就從血脈中騰起

 

飲馬長江從來是一句誘人的口號

遊牧者的勞動是戰爭,追逐水草是天性

奴役人如同役使畜牲

發起一次戰爭像圍獵一支獸群

但是南方卻用一個宮女就解了圍

用一曲幽怨的琵琶引去遍野鐵騎

 

在南方水池裏依舊遊動著紅鯉

亭臺畔假山旁青翠的竹林不生荒草

憑一江天險富庶的和平

等五十後以躁動的馬蹄又叩響長城

三千年不息的內戰證明這版圖的偏心

——偌大的中國東南傾斜而失去平衡

Comment by corps sans organes on September 20, 2015 at 12:49pm

臧棣·榜樣的力量~~For QiQi

這裏的松鼠可愛如

棕色的小皮球,在離公路

不到十米遠的地方,跳來蹦去:

恣意壓彎甚至是折斷

那些曾被我們的祖輩

當作命運之簽的草葉。

好動但卻不好戰,它們

在哪裏冒出,哪裏就是邊界;

而我似乎正受惠於

它們用本能為警覺服務時

展示出來的精確。

我步行回住處時,常常會

分神於汽車的引擎

所演奏的超速的現代蠻樂;

而它們幾乎不受刺激,

它們另有一套。也不妨說

對我們說來是功課的事情,

對它們說來始終是遊戲:

在我挑剔的目光下

它們不停地滾動,偶爾竟也能

進入我昔日給狂奔的同伴

傳球時的線路;短暫失蹤時,

仿佛是催促我

在新的環境裏養成

即興總結的習慣:

我們的城市即使已全面西化

即使再能滲透,也還是

會有空隙與縫隙互文

在純粹的小天地裏。

兩個跨越界限相愛的人

可以說已經走得很遠,

但也沒能跳出它,只不過

他們是互吻。而我實在

猜不出它們是否也有此習慣。

我不是它們的天敵,

它們也不知道我最近

開始受我的妻子影響

喜歡上這裏的貓。

我和它們之間的關系

不存在疏通問題,也不會

卡在電視的喉嚨深處。

而一旦向那小天地涉足,

並且加速,我便會發現

有人無意間為豹子

新買了雙高幫耐克鞋。

 

臧棣·抒情詩

不凍的水域,綠色波紋

紡織時間的粗線。而變細的

卻是我們的眼神--

似乎還能再細,至少

可以比仔細更細

 

細如陌生人的皮膚

細如膽大時的心細

細如精細,那的確是

我們在回憶或人生中

能擁有的最好的驚喜

 

細如細而不膩,仿佛

你正在除夕之夜

替不能出席的人

為噴香的團聚做年夜飯

細如細雪,它不會不到場

 

那限度的神話

也應該如出一轍

而我們所走過的小路本身

就意味著一種細

所以我呼籲,細如細長

 

或漫長:遊絲般波動

反糾纏的典型,退出

他們的結構的同時

就編好了記憶的長辮

細如烏黑中的一撇或一捺

 

細如遠方,它的暗示

多麽出色,因此也不妨說

細如有戲。而幕間休息時

全球化客串中西結合

我們的角色開始多於我們的面具

 

細如少去減多

其結果是我們的抽屜裏

又添了一把指甲刀

細如難忘,細如入睡前的瑣碎

它們等於被剪下的指甲

 

細如再次被我握緊時

你的手指像五條小銀魚

細如潤滑,細如劇烈運動

和舞蹈難解難分

細如我們的本質如此

 

細如粗中有細

它幾乎就是命運

細如天生的歌喉,因為它

仍然是一條通道

細如耳語,既然你說的是秘密

 

細如安慰絲絲入扣

卻唯獨不扣主題

細如你和我的故事沒有情節

細如細節的連貫密不透風

細如可以像這樣珍藏

Comment by corps sans organes on September 19, 2015 at 3:44pm

臧棣·未名湖

虛擬的熱情無法阻止它的封凍。

在冬天,它是北京的一座滑冰場,

一種不設防的公共場所,

向愛情的學院派習作敞開。

 

他們成雙的軀體光滑,但仍然

比不上它。它是他們進入

生活前的最後一個幻想的句號,

有純潔到無悔的氣質。

 

它的四周有一些嚴肅的垂柳:

有的已綠茵密布,有的還不如

一年讀過的書所累積的高度。

它是一面鏡子,卻不能被

 

掛在房間裏。它是一種儀式中

盛滿的器皿所溢出的汁液;據晚報

報道:對信仰的胃病有特殊的療效。

它禁止遊泳;盡管在附近

 

書籍被比喻成海洋。毋庸諱言

它是一片狹窄的水域,並因此縮短了

彼岸和此岸的距離。從遠方傳來的

聲響,聽上去像湖對岸的低年級女生

 

用她的大舌頭朗誦不朽的雪萊。

它是我們時代的變形記的扉頁插圖:

猶如正視某些問題的一只獨眼,

另一只為窮盡繁瑣的知識已經失明。

 

臧棣·蝶戀花

你不脆弱於我的盲目。

你如花,而當我看清時

你其實更像玉;

你的本色只是不適於輝映。

你是生活的碴子,

害得我尋找了大半生。

 

你不畏懼於我的火焰,

你發出劈啪聲時,

像是有人在給

我們的語言拔牙。

而你咬疼我時,我知道

我不只是成熟於一塊肉。

 

你用更多的怪僻

將我的人格徹底割裂,

你認為結局中

還有被忽略的線索。

你不僅僅是尖銳於我的隱瞞,

而是尖銳於我們全體的。

 

你不如你的筆直,

正如我不如我的老練,

我偶爾會踉蹌於你的轉彎不抹角。

我弄潮於你的透濕,

而你不服氣,因為那裏的海浪

不是被藍色推土機推著。

 

你不簡單於我的理想。

你不燃燒,你另有元氣。

你的輪廓倔強,但也會

融解於一次哭泣。

你透明於我的模糊,

你是關於世界的印象。

 

你圓潤於我的撫摸--

它是切線運動在引線上。

你不提問於我的幾何。

你對稱於我的眼花,

如此,你幾乎就是我的暈眩;

我取水時,你是桌上的水晶杯。

 

你嘗試過各種

謹慎的方法,也不妨說

你緊身於清瘦之美。

你好吃但不懶做,

你的廚藝差不多都是

跟我學的,但你更成功。

 

你也成功於他們的混亂,

他們的神話。你甚至

驕傲於他們的全部困惑,

你拒絕利用他們的渾水,

雖然你酷愛摸魚。

而他們的常識,你說,呸!

 

你多於我的豐收,

正如你用你的本色

多於我的好色。

你似乎永遠少於我的碾磨:

你是比藥面更細的品質;

如果有末日,你就是根治。

 

你不小於一,但你

仍然是例外。你結合於

我的高大,在枝條上顫悠時

如秋風中的鳥巢。

你只是不飛。你善走極端,

好像極端也是一條旅途。

 

你美於不夠美,

而我震驚於你的不驚人,

即使和影子相比,你也是高手。

你不花於花花世界。

你不是躺在彩旗上;

你招展,但是不迎風。

 

你不是在百米開外,

你就近於他們所說的遠方,

而我沖刺時,發現

蝴蝶在拖我的後腿;

我忿怒於前腿同樣不準確,

不能像匹馬那樣騰空。

(1999.11)


臧棣(1964- ),出版的詩集有《燕園紀事》(1998)、《風吹草動》(2001)。

Comment by corps sans organes on September 19, 2015 at 3:39pm

臧棣·報復

在阿貝爾·加繆之後,我們

好像還能講一個客觀的故事。

 

我們曾像兩本參考書一樣

躺在床上。我們的作者都不在場。

 

適合我們的書櫃還未做好。

所以一整天,我們都躺在那裏。

 

遠離手和目光的把握,我們的血

穿過讀音的脈管。我們彼此

 

閱讀,才發現那些黑體字其實是

我們的骨頭。而它的縫隙大多,

 

不能使任何物質得到實際的支撐。

夜色降臨。我們不動聲色,

 

悄悄用“上冊”和“下冊”互相

給對方起綽號。不包含問題與答案。

 

臧棣·個人書信史話

似乎有大多的空白,

聚集在這尚未被書寫過的

信紙上。所以有時

傾訴就像是在填寫調查表。

 

涉及到情緒,牽連到

被反復懷疑的事物;有時

奇怪地,竟關系到個人的幸福。

多少次:寫信就像是

 

一份不能辭職的工作。

有誰會暗自慶幸他的身體

像一本裝有消音器的書:

其中的一部分,必然要復印出來,

 

並寄給一雙美麗的眼睛。

多少次:信寫得過於漂亮,

這反而吸引了更多的空腹的空白。

好像一雙手的確可以

 

靈活如色彩斑斕的蝶翼。

而更多的空白則表明:

語言自己就會做夢,並像

一條防空洞一樣有一個深處。

 

雖然最終有兩個人會走到那裏,

並把它作為一件事情來熟悉。

多少次,多少場轟轟烈烈:

仔細一想,其實只有兩個人。

 

有時,兩個人意味著擁擠不堪。

有時,兩個人即便互相信任,

互相依靠,也難以應付一種恐懼。

也有時,每一個寫下的字

 

都很順手,一下子變成為

滿園的黑郁金香,能將針對著

空白的包圍圈不斷縮小:仿佛

一封信仍可以引起一場戰事,

 

像唐朝的檄文;或者結束一段

情感,像折斷一根細長的柳枝。


臧棣(1964- ),出版的詩集有《燕園紀事》(1998)、《風吹草動》(2001)。

Comment by corps sans organes on September 15, 2015 at 2:40pm

臧棣·抽屜

我將只經歷一次死亡

但沒有人能解答

我為什麽會有十具以上的屍體

 

我最小的屍體

將是一封信。在雨天裏

掛號寄出

 

我的幸福或不幸

都將歸結到這一點:

他們很難把我寄丟

 

盡管曾插上翅膀

但我從未想過利用

那高度的一瞬,就近飛走

 

看來我還是喜歡降下來

但然如一片羽毛,讓最小的

死亡用屍體統治著我

 

我的身上會空出邊緣

中央爬滿螞蟻似的

文字,纏綿的手寫體

 

而這時,我能比活著

更容易證明如下情景:

理應存在著復活之手

 

不信你看:它正在

打開抽屜,手腕鎮定

如新雪,一點也不發抖

 

臧棣·與風景無關,僅僅是即景

對我們起著鎮靜作用,這

無風的天空將我們隱秘的忿怒

在一種視野裏平鋪開,然後

倏地卷起,塞人無限的腋下。

 

正在我們回味。發楞之際,

一群鴿子,自那藍色的寬大的

袖口滑出。緊接著是天色發生了

變化:仿佛輕飄。無根的一片雲,

 

也能構成一道厚厚的防線。

抑或是身份不明的人正在掀烙

一張雞蛋餅。這張餅大到

我們難以想象;它烙動時

 

投下的陰影,使我眼前輕描的

暮色驟然晦暗。但願我看到的

不是人們所說的最後一眼:

像一封早年的信在半空撕碎後

 

墜散的紙片:一群鴿子翻飛,

開始變得比剛才活躍起來。

而在那樣的高度,命運

實際上拼不出更完整的東西


臧棣(1964- ),出版的詩集有《燕園紀事》(1998)、《風吹草動》(2001)。

Comment by corps sans organes on September 15, 2015 at 2:35pm

臧棣·完成

我只是在鏡前停留一分鐘

就有什麽完成了

 

後者更簡單,我們只是降生

就有相似的東西完成了

 

當部分靈魂醒來,肉體

沈沈睡過去:另一件事情

也完成了。而它可能會比

上面提到的兩樣東西更費解

 

……所以,黑漆漆的天空

會像一個無限擴張的口袋

把住各個角落,靜候著它的腳步

 

也許我只是在私下做過

世上最美的夢;而在眼皮底下

有什麽事已交代清楚,完成了

 

直挺挺地站著接吻,我們僅僅是相愛

有什麽形象就完成了。並且將我們

連成一體:恰似生活的一個斜坡

 

也許我將終生無緣與你相識

或者就像常常會發生的那樣

我將找不到我們要尋覓的人

 

而死亡卻不會讓你漏網

也不妨說,又一件東西

在它的懷報中完成了

代替我們,或者僅僅是代替我

 

臧棣·臨海的沙丘(為吳曉東而作)

在一片樹林背後,它的氣息

趨向強烈;似乎要將我們

熟悉的空氣抽空。它躺在

它自身的赤裸中。我能感到

它強烈地吸引著我的獸性。

它不像我們,有裏外之分。

 

它的局部隨處可見

曲線柔和如交響樂的乳房,

尚未被亨利·莫爾的想象征服過。

而它的面部表情一旦被捕捉。

便讓人聯想到被幽禁的處女

是怎樣對待陌生人的。

 

風的手時而有力地伸出,

時而輕柔地滑過:

變化莫測,卻從不顯形。

風的手比人的腳步

更經常地觸及到它的肌體。

 

風的狐步舞推進著我們的知識。

使她的形狀像雲,並且輕飄。

經過如此多遍空虛的撫摸,

它已毫無高度可言。

只有一種沈悶的風度,

展示著那不能完全溶解於

時光的存在的奧秘

 

用腳踩著它的側背。

我能明顯地感到它的肌膚

有一種深度:盡管松軟

卻無法穿透。我的踐踏

也不能令它產生傷口,

或是類似的記憶。

 

我來到這裏。我帶來了

我的一切。但我無法和它

交換任何東西。我的生命

不可能在此留下痕跡。

我的抵達也不能被它的天真

所證實。更不用說遙相呼應。


臧棣(1964- ),出版的詩集有《燕園紀事》(1998)、《風吹草動》(2001)。

Comment by corps sans organes on September 14, 2015 at 10:33am

歐陽江河·咖啡館

一杯咖啡從大洋彼岸漂了過來,隨後

是一隻手。人握住什麽,就得相信什麽。

於是一座咖啡館從天外漂了過來,

在周圍一大片灰暗建築的掩蓋下,

顯得格外觸目,就像黑色晚禮服中

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襯衣領子。

我未必相信咖啡館是真實的,當我

把它像一張車票高舉在手上,

時代的列車並沒有從我身邊駛過。

坐下來打聽消息,會使兩只耳朵

下垂到膝蓋,成為咖啡館兩側的

鐘表店和雜貨鋪。校準了時間,

然後掏錢到雜貨鋪買一包廉價香煙。

 

這時一個人走進咖啡館,

在靠窗的懸在空中的位置上坐下,

他夢中常坐的地方。他屬於沒有童年

一開始就老去的一代。他的高齡

是一幅鉛筆肖像中用橡皮輕輕擦去的

部分,早於鳥跡和詞。人的一生

是一盒錄像帶,預先完成了實況制作,

從頭開始播放。一切出現都在重復

曾經出現過的。一切已經逝去。

一個咖啡館從另一個咖啡館

漂了過來,中間經過了所有地址的

門牌號碼,經過了手臂一樣環繞的事物。

兩個影子中的一個是復制品。兩者的吻合

使人黯然神傷。“來點咖啡,來點糖”。

一杯咖啡從天外漂了過來,隨後

是一隻手,觸到時間機器的一個按鍵,

上面寫著:停止。

 

這時另一個人走進咖啡館。

他穿過一條筆直的大街,就像穿過

一道等號,從加法進入一道減法。

緊跟在他身後走進咖啡館的,是一個

年齡可疑的女人,陰郁,但光彩奪目。

時間不值得信賴。有時短短十秒鐘的對視

會使一個人突然老去十年,使另一個人

像一盒錄像帶快速地倒退回去,

退到兒時乘坐的一趟列車,仿佛

能從車站一下子駛入咖啡館。

“十秒鐘前我還不知道世上有你這個人,

現在,我認為我們已經相愛了

許多個世紀”。愛情催人衰老。

只有晚年能帶來安慰。“我們太年輕了,

還得花上50個夏天告別一個世界,

才能真正進入咖啡館,在一起

呆上十秒鐘”。要不要把發條再擰緊一圈

鍍銀的勺子在杯中

慢慢攪動,平方乘以平方的糖塊開始融解

十秒鐘,僅僅十秒鐘,

有著中暑一樣的短暫的激情,使人

像一根冰棍凍結在那裏。這是

對時間法則的逆行和陳述,少到不能再少

對任何人的一生都必不可少。這是

一個定義:必須屈從於少數中的少數。

 

這時走進咖啡館的不是一個人,

而是一群人。一出皮影戲裏的全部角色,

一座木偶城市的全部公民。他們來自

等號的另一端,來自小數點後面

第七位數字所顯示的微觀宇宙,來自

紀律的幻象,字據或統計表格的一生。

他們視咖啡館為一個時代的良心。

國家與私生活之間一杯飄忽不定的咖啡

有時會從臉上浮現出來,但立即隱入

詞語的覆蓋。他們是在咖啡館裏寫作

和成長的一代人,名詞在透過信仰之前

轉移到動詞,一切在動搖和變化,

沒有什麽事物是固定不變的。

在一個腦袋裏塞進一千個想法,就能使它

脫離身體,變得像空氣中的一只氣球那麽輕

靠一根細線,能把咖啡館從天上

拉下來嗎?如果咖啡館僅僅是個舞臺,

隨時可以拆除,從未真正地建造。

 

這時一個人起身離開咖啡館,

在深夜十二點半(校準了時間。但時間

不值得信賴),穿過等號式的幽暗大街,

從咖啡館直接走向一座異國情調的

陰沈建築,一座

讓人在傷心咖啡館之歌裏懷想不已的建築。

不是為了進入,而是為了離去,

到遠處去觀看。穿過這座大樓就是冬天了。

一九人九年的冬天。一八二五年的冬天。

零下四十度的僵硬空氣中漂來一杯咖啡,

一只手。“我們又怎麽能抓住

這無限宇宙的一根手指?”也許不能。

“貴族的皮膚真是潔白如玉”這是

一個晚香玉盛開的夜晚,雪撬拉著參政廣場

從中亞細亞草原狂奔而來。路途多麽遙遠。

十二月黨人在黑色大衣裏藏起面孔。

 

這時一個人返身進入咖啡館。

在明亮的穿衣鏡前,他懷疑這座咖啡館

是否真的存在。“來一瓶法國香檳

和一客紅甜菜湯”。黑色大衣裏翻出

潔白的襯衣領子,十二月黨人

變成流亡巴黎的白俄作家。俄羅斯文化

加上西方護照。草原消失。 .

隔著一頓天上的晚餐和一片玻璃淚水,

普寧與一位講法語的俄國女人對視了’

十秒鐘。她穿一雙老式貴族皮鞋,

在遺囑和菜單上面行走,像貓一樣輕盈。

咖啡館的另一角,薩特叼著馬格裏持煙鬥

和波伏瓦討論自由歐洲的暗淡前景。

放下紀德的日記,羅蘭·巴爾特先生

登上埃菲爾鐵塔俯身四望,他看見

整個巴黎像是從黑色晚禮服上掉下的

一粒鈕扣。衣服還在身上嗎?天堂

沒有脫衣舞。時間的圓圈

被一個無窮小的亮點吸入,比鈕扣還小。

 

這時咖啡館裏坐滿了賓客。

光線越來越暗。漂泊的椅子從肩膀

向下滑落,到達暗中伸直的腰。

支撐一個正在崩潰的信仰世界談何容易。

“蛇的腰有多長?”一個男孩逢人便問。

他有一個斯大林時代的辯證法父親,

並從母親身上認出了情人,“她多像娜娜”

日瓦戈醫生對詩歌和愛情

比對醫術懂得更多,“但是生活呢?

誰更懂生活?”一群黃皮膚的毛頭小於,

到咖啡館來閑聊,花錢享受

一個階級的閑暇時光。反正無事可幹。

我們當不了將軍,傳教士,總統或海盜。

“少女把手們在心上,夢想著海盜”,

度過寧靜的青青草地上的一生。

“哪裏去打聽關於烏托邦的

神秘消息?”如果人的目光向內收斂,

把無限膨脹的物質的空虛,集中到

一個小一些的

個別的空虛中去,人或許可以獲救。

咖啡館像簧片一樣在管風琴裏顫動。

沒有演奏者。是否有一根手指

能從無限的宇宙的消息中將靈魂勾去?

 

這時持異國護照的人匆匆走出咖啡館。

靈魂與肉體之間的交易,在四位

中國巨頭與第一任美國總統的眼皮下

進行,以此表達一個事實:我們在地下

形成對群鳥的判斷。兩個國家的距離

是兩付紙牌的距離。“玩紙牌嗎?

每付紙牌有一個黑桃皇後。”

每個國家有一付紙牌和一個咖啡館。

“你是慢慢地喝咖啡,還是一口喝幹?

放糖還是不放?”這是把性和制度

混為一談的問題。熬了一夜的咖啡

是否將獲得與兩個人的睡眠相當的濃度

我們當中最幸福的人,是在十秒鐘內

迅速老去的人。年輕的將墜入

從午夜到黎明的漫長的性漂泊。

不間斷地從一個情人漂泊到

另一個情人,是否意味著靈魂的永久流放

已經失去了與只在肉體深處才會洶湧的

黑暗和控訴力量的聯系?是否意味著

一段剪刀下的愛情只能慢動作播放,

插在那些一閃即逝的美麗面龐之間?

兩杯咖啡很久沒有碰在一起,

以後也不會相碰。

 

這時咖啡館裏只剩下幾個物質的人。

能走的都走了,身邊的人越來越少。

也許到了結咖啡館安裝引擎和橡皮輪子

把整條大街搬到大蓬車上的時候。

但是,永遠不從少數中的少數

朝那個圍繞空洞組織起來的

摸不著的整體邁出哪怕一小步。永遠不。

即使這意味著無處容身,意味著

財富中的小數點在增添了三個零之後

往左邊移動了三次。其中的兩個零

架在鼻梁上,成為昂貴的眼鏡。

鏡片中一道突然裂開的口子

把人們引向視力的可怕深處,看到

生命的每一瞬間都是被無窮小的零

放大了一百萬倍的

朝菌般生生死死的世代。往日的夢想

換了一張新人的面孔。花上一生的時間

喝完一杯咖啡,然後走出咖啡館,

倒在隨便哪條大街上沈沈睡去。

不,不要許諾未來,請給咖啡館

一個過去:不僅僅是燈光,音樂,門牌號碼

從火車上搬來的椅子,漂來的淚水

和面孔。“我們都是夢中人。不能醒來。

不能動。不能夢見一個更早的夢”。

 

現在整座咖啡館已經空無一人。

“忘掉你無法忍受的事情”。許多年後,

一個人在一杯咖啡裏尋找另一杯咖啡。

他註定是責任的犧牲者:這個可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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