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苓植《虯龍爪—鳥如其主》(7)

「您!您饒了我吧。」 

「這叫什麼話?也算咱爺兒倆有緣份,才賞你這份吃飯的本事!」 

「掌櫃子他……」 

「他靠邊立著去吧!聽大爺的,甩手別幹了!到老城根兒擺個賣鳥食兒的小攤,自己又當掌櫃子又當夥計,賺了錢兒再搗騰隻鳥兒蹓蹓,那才叫神仙過的日子呢!」

 

總之,債是分文也沒討回,倒把兩個多時辰饒了進去。想到回去要挨掌櫃子的大嘴巴子,急得他退出門外,眼裡還直轉淚珠子。 

這時,從北屋裡走出一位三十多歲的教書先生,留分頭,穿長袍,戴著眼鏡兒。他認得,這是老城唯一一所中學的校長辛白之先生,為人正派,頗得人緣兒。果然,一見他受了委屈,就難免鄙夷地向著下門房嘟囔了一句: 

「遺老遺少、寄生蟲!」 

三十多年了!解放後,宗二爺進著步呢,哪顧得上理會這麼個老怪物?

 

怪不得兒子從張家口搞回這隻小妞子,宗二爺觸景生情,似乎想起了什麼,有那麼點神神叨叨犯迷糊,原來好幾十年前有這麼一碼子事兒…… 

宗二爺晃晃悠悠就要從雲山霧罩的回憶中走回來,可又有點信心不足。直到目光由那破鳥籠子的鳥食罐上,慢慢移到關老爺子右手那小拇指二寸多長的指甲上,才算定准了神兒: 

是他! 

可好像又不是……瞧那瀟灑自如的勁兒,臉上哪有油泥兒?哪有晦氣?一舉一動多夠派兒!

 

「嘿嘿!這一走就是三個多月,北京的鳥友們盛情難卻呀!官園、龍潭湖、海澱几、宣武公園的鳥市,咱都轉遍了。以鳥會友,真夠味兒啊!」 

「噴噴!噴噴!」鳥友們羨慕得連眼珠子都不轉了。 

「可咱這兒就是慢哪!人家那裡愛鳥者協會早成立了。上頭點了頭兒,說養鳥兒符合市民傳統,愛鳥有益於身心健康!」 

「是嘛?是嘛?」又是一片熱騰騰的詢問聲。

 

「那能假得了嗎?嘿嘿!就連外國人也來湊熱鬧,專找咱們這些老派兒的玩鳥者。說什麼、什麼的生態平衡。記住,這可是個值錢的洋詞兒!」 

「那是!那是!」眾鳥友又忙著響應。 

「說白了,就是鳥兒越多越好,什麼種兒也別讓缺了。嘿嘿!一個大鼻子就瞅準我這老閨女了,鳥籠子不算,張口就給三百塊洋錢!」

 

「您?!」鳥家們像怕丟失國庫似的急切。 

「我?嘿嘿!朝大鼻子一舉鳥籠子,微微一笑說:您哪!這鳥兒是咱自己玩兒的,只聽音兒,不圖錢!」 

「好!」愛鳥者舒心地一聲大叫。 

「想想吧!他們把咱的圓明園都給一把火毀了,我能再把自個兒的老閨女賣給他嗎?」

 

「好!」鳥家們又是一個碰頭好。

 

宗二爺還是在外圍傻呆呆地站著,木木地聽著老頭子還在講些什麼。應該說,關老爺子說的大多屬實。比如,北京現在確實存在著官園、龍潭湖、海澱兒、宣武公園四大鳥市,已被全國各地的愛鳥者公認為鳥類世界的「聯合國」。但宗二爺似乎一句也沒聽了進去,只感到這老頭子一回來,就把自己身邊的風水全拔走了,光啊,亮啊,都罩在了這老傢伙頭上。自己眨眼間被徹底拋棄了,孤苦伶仃,沒著沒落,就像個沒了娘的孩子。媽的!這叫什麼世道!

 

又是一片讚歎聲,老頭子似乎終於講完了。宗二爺剛一醒神兒,只見侯七這小子像是騰出了身子,又不知從誰的胳膊時下,噌一下鑽到了自己眼前。 

「怎麼?二哥!您這鳥籠子還掛著?這不是存心臊大夥兒的皮嗎?」 

宗二爺還沒來得及回答,只覺得眾鳥友的目光,已唰一下全落在了虯龍爪上,像是既懷著敵意、又懷著憐憫。虯龍爪啊,虯龍爪!整整三個多月、你使宗二爺得到了多少安慰,得到了多少滿足,得到了多少歡樂!而現在……

 

宗二爺只感到兩眼一熱,恍恍惚惚間又發現虯龍爪化成了那間小小的辦公室。一剎那,他只覺得胸脯子裡湧滿了悲憤之火,幾乎脫口喊出:天哪!命運多舛,生不逢時!辦公室裡嫌老,虯龍爪旁嫌小!天滅我曹,天滅我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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