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周興:尼采與未來哲學的規定 8

安德斯所謂「絕對的虛無主義」當然與尼采的虛無主義診斷相關,但他把虛無主義與現代技術聯系在了一起,認為現代技術正在實施對自然人類的有組織的毀滅,技術發展的必然的終極結果是:世界將成為一個「沒有人的世界」。我們看到,安德斯的這個說法恐怕正在實現過程中。今天,作為自然物種的人類正面臨雙重威脅,即自然力的加速下降和高智能機器人的出現。所謂自然力的下降,特別是指人類繁殖能力在由技術工業(特別是化工產品)造成的環境激素的影響下現在正在加速下降。我們誰也逃不掉,因為連南極的企鵝們都無法避免,我們能逃掉嗎?企鵝們只是比我們慢一點而已,它們身上的環境激素大概是我們人類身上的一半。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人類應該還持存著,但恐怕不再是作為自然物種的人類了。另外,就是今天已經出現的超越人類智力的高智能機器人,我們已經知道了霍金的預言和擔憂,在他看來,留給自然人類的時間已經不多,不會超過百年了,人類終將喪命於人工智能。

「技術統治」到底意味著什麼?我所謂的「技術統治」壓倒「政治統治」到底意味著什麼?我認為個中意味至少有如下三點:其一,現代技術已經成為人類的主宰力量,或者說,現代技術已經脫出了人的掌控范圍,是人力(無論是個人還是集體)所無法控制和支配的了;其二,技術成為人類制度構造和社會治理的基本手段,社會生活被格式化和同一化,可計算性(數據)和量化標准成為社會衡量的唯一尺度,而且如今呈現出日益加劇之勢;其三,政治統治作為一種權力運作和商討方式,當然還在今天的社會現實中起著重要的作用,但它已經越來越成為技術統治的表現形式,是為技術統治所規定的,也就是說,今天的全球政治以及區域政治越來越成為技術資本博弈的體現。

在技術統治的新時代,傳統社會的政治方式和政治現象經歷了徹底的變化。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傳統社會里基於冷兵器的武裝革命和游擊戰在技術時代里已經變得完全不可能了。在自然人類的冷兵器時代,被壓迫和被剝削的民眾造反是可能的,比如中國歷史上陳勝、吳廣之類的農民起義,游擊戰也是可能的,比如切·格瓦拉在非洲和南美叢林里鬧革命;而要是放到今天,佔有現代化武器的國家機器要把造反者和起義者消滅掉,已經成了分分秒秒的事,無論滋事者躲藏在哪里。誰若以為人們今天仍舊可以上山打游擊、鬧革命,那對於個人來說就是一種可怕的、危險的想法了。本·拉登當年藏身的地方差不多是全球技術工業少有的一塊「飛地」了,但也進入了美國全球衛星監控體系的范圍之中,他終於也落了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或問:我們關於「技術統治」的觀點是在主張一種「技術決定論」嗎?不,我們寧可說是一種「技術命運論」。這種「命運論」起於海德格爾。以海德格爾的說法,是發起於歐洲的「存在歷史」(Seinsgeschichte)之命。如我們所知,後期海德格爾用「集置」(Gestell)一詞來規定現代技術的本質,他所謂的「集置」是指現代技術中的人類通過各種「置弄」方式來處置存在者(比如擺置、訂置、置造、偽置等),同時當然也是指人類被現代技術所擺置而處身於存在歷史的「另一開端」的命運之中。技術之「集置」是命運性的,它是存在歷史對人類的規定(命定)。既為命,我們就得聽命麼?海德格爾大概想說,我們正是缺了命運感,早就不會聽命了,才一步步地落到了現代技術的宰治之下。

未來哲學是技術哲學。未來哲學必須對「技術統治」給出應對之策。在「技術統治」這個前提下,技術悲觀論(多半是人文學者們的主張)和技術樂觀論(多半是技術專家們的主張)都是不可取的,都有自己無法克服的困難。那麼有沒有一條中間道路呢?我認為海德格爾正是在嘗試走出一條中間道路,他所謂「泰然任之」(Gelassenheit,let be)表面看起來是一種消極無為的姿態,其實卻是在尋求一種合乎命運的抵抗方式。海德格爾是要告訴我們:若要「克服」技術,必先「經受」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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