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說出去,立刻就能出去。大自然敲他們的門:門外是遼闊的平原,他們一走到曠野,就把居所置於腦後,忘得一乾二凈。晚上要睡覺了,他們才又回到居所,很容易就找見了。

“他們若是有興致,還可以露宿,將自己的住宅丟下一天一夜,甚至忘卻好長一段時間。您若是覺得這很自然,那就是沒有很好領會我的意思。對這種事,您更要感到詫異……我可以明確告訴您,就說我們吧,我們羨慕那些十分自由的居民,也是因為我們每次費力建造的安居的房子,總是同我們形影不離,一建起來就罩在我們頭上,固然能遮雨,但是也擋住了太陽。

“我們在它的陰影下睡覺,也在它的陰影下工作,跳舞,相愛和思考;有時曙光非常燦爛,我們還以為能逃往清晨;我們也曾極力忘卻,也曾像竊賊一樣,溜到茅屋下,我們不是為了進去,而是為了出去——偷偷摸摸地——跑向曠野。可是,房子在身後追趕,跳躍著跑來,猶如傳說中的那口大鐘,追趕企圖逃避禮拜的人。我們頭頂始終感到房舍的重量。我們要建造的時候,就已經扛起了所有材料,估計了總體的重量。房子壓低了我們的額頭,壓彎了我們的肩背,如同海島老人的全部分量壓在辛巴德身上那樣。開頭還不大在乎,過一陣就很可怕了,僅僅憑著重量緊緊伴隨我們,怎麼也擺脫不掉。激發起來的所有意念
,必須一直帶到終點……” 


①見《一千零一夜》中水手辛巴德的第五個故事。
 


“噢!”安琪兒說道,“可憐見的……可憐的朋友……您為什麼要動手寫《帕呂德》呢?多少題目可以寫……甚至更富有詩意。”
 

“說的就是,安琪兒!寫呀!寫呀!(天啊!今天我到底能不能坦率?) 

“您所說的多少富有詩意究竟指什麼,我根本就弄不明白。一個關在鬥室里的人胸中的所有惶恐,一個身上感到幽深大海全部壓力的打撈珍珠的漁民,以及一個要爬上來見天日的礦工的所有惶恐,普勞圖斯或者推磨的參孫、推巨石上山的西緒福斯所經受的壓迫、一國受奴役的人民所感受的窒息,且不說其他痛苦,就是這一些,我都統統略過了。”

 

①普勞圖斯(公元前254前184),拉丁喜劇詩人。

 

“您說得太快了,”安琪兒說道。“我跟不上了……”

 

“那就算了!別寫了;您就聽著吧,安琪兒!聽著吧,因為,我心痛欲絕了。多少回啊,這動作我做過多少回,就像在噩夢中,我想像床鋪的天蓋脫落下來,壓在我胸上,而我驚醒時幾乎站立著,我伸出雙臂,要推開無形的壁板,這種要推開人的動作,因為我感覺他靠得太近而受不了口臭,伸出雙臂要撐住墻壁,因為墻壁逐漸逼近,或者又沈重又不牢固,在我們頭上搖搖欲墜;這種動作,也是要甩掉特別沈重地壓在我們肩頭的大衣。多少回啊,我感到憋悶,要呼吸點兒新鮮空氣,做出打開窗戶的動作,但是又無望地住了手,因為窗戶一旦敞開……”

 

“您就得著涼吧?”安琪兒接口道。

 

“……因為窗戶一旦敞開,我就看到窗外是院子,或者對著別家骯臟的拱形窗戶,看到沒有陽光、空氣汙濁的破院子,我一看到這種景象,就悲從中來,全力呼號:天主啊!天主啊!我們就這樣被幽禁!而我的聲音又完全從拱頂返回來。安琪兒!安琪兒!現在我們怎麼辦呢?我們仍然力圖掀開這一層層綁得緊緊的裹屍布,還是盡量習慣只保持微弱的呼吸,就在這墳墓中延續我們的生命呢?”

 

“我們從來也沒有多生活一些,”安琪兒說道。“老老實實告訴我,人能夠多生活一些嗎?您從哪兒得來這種感覺,有一種更豐富的生活呢?誰告訴您這是可能的?是于貝爾嗎?他那麼折騰,就多生活了嗎?”

 

“安琪兒!安琪兒!瞧瞧,現在我又禁不住哭泣啦!您總該理解一點兒我這惶恐不安的心情吧?也許,我終於給你的笑容增添幾分苦澀吧?哎!怎麼!您現在哭了。這很好!我真高興!我行動啦!我要完成《帕呂德》!”

 

安琪兒哭著,哭著;長長的秀發披散下來。

 

恰巧這工夫,于貝爾進來了。他見我們披頭散發,就要退出去,說了一句:“對不起!我打擾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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