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後不久,翔鶴由四川來北京工作,我們第一次相見,提及香山舊事,他還記得我曾在大松樹前,抱了一面琵琶,為他彈過“梵王宮”曲子。大約因為初學,他說,彈得可真蹩腳,聽來不成個腔調,遠不如陶潛揮“無弦琴”有意思。我只依稀記得有這麼一件樂器,至於曲調,大致還是從劉天華先生處間接學來的。這件樂器,它的來處和去蹤,可通通忘了。

翔鶴在香山那幾天,我還記得,早晚吃喝,全由我下山從慈幼院大廚房取來,只是幾個粗麵冷饅頭,一碟水疙瘩鹹菜。飲水是從香山飯店借用個洋鐵壺打來的。早上洗臉,也照我平時馬虎應差習慣,若不是從雙清旁山溪溝里,就那一線細流,用搪瓷茶缸慢慢舀到盆里,就得下山約走五十級陡峻石臺階,到山半腰那個小池塘旁石龍頭口流水處,挹取活泉水對付過去。一切都簡陋草率得可笑驚人。一面是窮,我還不曾學會在飲食生活上有所安排,使生活過得像樣些。另一面是環境的清幽離奇處,早晚空氣都充滿了松樹的香味和間或由雙清那個荷塘飄來的荷花淡香。主客間所以都並不感覺到什麼歉仄或生活上的不便,反而覺得充滿了難得的野趣,真是十分歡快。

使我深一層認識到,生長於大都市的翔鶴,出於性情上的熏染,受陶淵明、嵇康作品中反映的灑脫離俗影響實已較深;和我來自鄉下,雖不歡喜城市卻並不厭惡城市,入城雖再久又永遠還像鄉巴佬的情形,心情上似同實異的差別。因此正當他羨慕我的新居環境像個“洞天福地”,我新的工作從任何方面說來也是難得的幸運時,我卻過不多久,又不聲不響,拋下了這個燕京二十八景之一的兩株八百年老松樹,且並不曾正式向頂頭上司告別,就挾了一小網籃破書,一口氣跑到靜宜園宮門口,雇了個秀眼小毛驢,下了山,和當年魯智深一樣,返回了“人間”。依舊在那個公寓小窩里,過我那種前路茫茫窮學生生活了。生活上雖依舊毫無把握,情緒上卻自以為又得到完全自由獨立,繼續進行我第一階段的自我教育。一面閱讀我所能到手用不同文體寫成的新舊文學作品,另一面更充滿熱情和耐心,來閱讀用人事組成的那本內容無比豐富充實的“大書”了。在風雨中顛簸生長的草木,必然比在溫室蔭蔽中培育的更結實強健,對我而言,也更切合實際。

個人在生活處理上,或許一生將是個永遠徹底敗北者,但在工作上的堅持和韌性,半個世紀來,還像對得起這個生命。這種堅毅持久,不以一時成敗得失而改型走樣,自然包括有每一階段一些年歲較長的友好,由於對我有較深認識、理解而產生無限同情和支持密切相關。回溯半世紀前第一階段的生活和學習,煒謨、其文和翔鶴的影響,顯明在我生長過程中,都占據一定位置。我此後工作積累點滴成就,都和這份友誼分不開。換句話說,我的工作成就里,都浸透有幾個朋友淡而持久古典友誼素樸性情人格一部分。後來生活隨同社會發展中,經常陷於無可奈何情形下,始終能具一種希望信心和力量,倒下了又復站起,當十年浩劫及身時,在湖北雙溪,某一時血壓高達二百五十度,心目還不眩瞀失去節度,總還覺得人生百年長勤,死者完事,生者卻宜有以自勵。一息尚存,即有責任待盡!這些故人在我的印象溫習中,總使我感覺到生命里便恢復了一種力量和信心。所以翔鶴雖在十年浩劫中被折磨死去了,在我印象中,卻還依舊完全是個富有生氣的活人。

一九八○年八月十日作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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