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97)

阿里薩在信中根本沒有提起她寄給他的那封問罪的信,而是從一開始就想採取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開導她,對過去的戀情絲毫不涉及。總之,過去的事隻字不提,一切從頭開始。更確切地說,那是根據自己對男女之間關係的觀點和經驗,以及關於人生的廣泛思索得出的結論。他曾經想把這些內容寫出來作為《情書大全》一書的補充。只是此時,他把這種思考遮掩在一種長者的風度之後,有如老人的回憶錄,以便不叫人明顯地看出那份愛情文獻的實質。他先按舊模式起草了許多底稿,為了不費時費力加以修改,他把它們乾脆付諸一炬。他知道,任何常規的疏忽,些微的懷念之情,都可能攪起她心中對往事的痛苦回憶。雖然他預料她在鼓起勇氣撕開第一封信之前,會把一百封信退給他,可他還是希望退信的事情一次也不要發生。因此,他像籌劃一次決戰那樣,反復斟酌信中的每一個措辭。一切都需與從前的信不同,以便在一個經歷了大半生的女人身上激起新的好奇、新的希望和新的興趣。這封信應該是一種喪失理智的幻想,能給予她渴望得到的勇氣,把一個階級的偏見扔進垃圾堆里。這個階級不是她出身的階級,但最後變得比任何其他階級更像她出身的階級。這封信應該教會她把愛情想成美好的事情,而不是達到某種目的的手段,而且愛情本身就應該有始有終。

 

他清楚地意識到不能指望立即得到答覆,只要信不被退回他也就心滿意足了、這封信沒有退回來,以後的信也沒有退回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越來越焦急。 

時間越長,越是不見退信,他就越希望得到回信。他寫信的多少,開始取決於他打字的熟練程度。最初每周一封,後來每周二封,最後是每日一封了。他對郵電事業從開創時代至今所取得的進步感到高興,由於這種進步,他可以天天去郵局給同一個人發信,不必擔心被人發現,也不必為找人送信冒風險。派一個職員去買夠一個月用的郵票,然後將信塞進老城的任何一個信箱中,這是件很容易的事。很快他就把那一習慣納入他的生活常現了:他利用夜間失眠的時間寫信,第二天去辦公室時在街角的信箱前讓司機停車一分鐘,親自下車去投寄。他從不讓司機代他做這件事。

 

一個雨天的早晨,司機想代他投寄,被他婉言拒絕。有時他加倍小心地不是帶一封信,而是同時帶上數封信出門,以便顯得自然些。司機不知情,其實其它的信都是阿里薩寄給自己的一張張白紙。只有作為監護人,每月末給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的父母寄上一封信,談談對女孩的精神狀態、健康狀況以及學習成績的印像。除此之外,他從未與任何人有私人通信關係。 

從第一個月起,他就開始編號,每封信開頭都像報紙上的連載文章那樣,對前一封作個小結,生怕費爾米納不懂信件的連貫性。此外,每日寫一封信時,他還將帶哀悼標記的信封換成了白色長信封,從而賦予這些信件以一般商業信函的格式。

 

從一開始他就耐心地準備接受一次更大的考驗,至少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使他能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用一種不同的方式白白浪費時間之前,他是絕不會罷休的。他死心塌地地等待著,不像年輕時候那樣怨恨和消沈,而是以一個混凝土般的老人的固執在等待著。他在內河航運公司沒有別的事可想,也沒有別的事可幹,等待費爾米納的信就是一切。他確信自己能活下去,而且能活得很好,不管是明天、後天或者更晚,費爾米納最終會相信,她那孤苦伶仃的寡婦的生活,只有他才能解救,那時他依然會很好地保持著自己的男子氣概。 

與此同時,阿里薩仍舊過著正常的生活。他預料會得到一個滿意的回答,因此又第二次著手修繕房子,以便房子真的能和未來的女主人相稱。他按照自己的許諾,又去看了幾次普魯登西亞·皮特雷,以向她表明,盡管年齡不饒人,他還是愛她。 

這幾次,有的是在夜間百無聊賴的時候去的,有的是在大白天她的大門開著的時候去的。他照常從安德雷亞·瓦龍的門前走過,有一夜他發現她浴室的燈關著,他又走了進去。

 

唯一的妨礙是他與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的關係。他再次向司機重申了他的命令,讓他每星期六上午十時到寄宿學校去接她,但他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他頭一次沒有去,她對這一變化感到十分不悅。他將她委托給女傭,讓她們帶她去看下午的電影,聽兒童公園的露天音樂會,參加慈善摸彩,或者安排她和女同學去玩,以避開把她帶到辦公室的那座隱蔽的天堂去。從第一次帶她去那兒之後,她就老想再去。 

他從未發現,女人可以在三天之內成熟。從他去帕德雷港灣的帆船上迎接她的時候起,至今已過了整整三年。不管他怎麼想使這一變化進展得緩慢一些,對她來說仍是殘忍的,而且她不懂得這個變化的原因。那天在冷飲店他告訴她,他要結婚,道出了真情,她當時惶惶不安,但過後她又覺得此話實在荒唐,不可能,於是一會兒她就忘得一乾二凈了。然而,她很快就發現,他的表現像是真的,而且對她支吾搪塞,不加解釋,好像他不是比她大六十歲,而是比她小六十歲。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阿里薩看見她在他的寢室里試著打字。她打得不錯,她在學校里有這門課。她已經打了多半頁紙,在某個段落有幾句話顯然反映了她的精神狀態。阿里薩躬下身去,趴到她肩膀上看看她到底在打什麼。他那男子的熱氣,斷斷續續的呼吸以及衣服上的香氣,頓時使她惶惑起來。她已經不是那個剛到的小孩子了。那時,他給她脫衣服,像哄嬰兒似的哄著:喂,小鞋脫下來給小熊穿!真乖,把小襯衣脫下來給小狗穿!聽話,把小花襯褲脫下來給小白兔穿!好了,在爸爸臉上輕輕吻一下。可現在不是了。不!現在她已是個地地道道喜歡採取主動的女人了。 

他仍在思念費爾米納。六個月過去了,什麼音信也沒有。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直到天亮,他墜落到另一種失眠的荒野。他想,費爾米納看到那淡雅的信封肯定會把信打開,也一定會看到和當年其它信上一樣的她所熟悉的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實際上,她原封不動地把它們扔進了燒垃圾的火堆里。以後的信,她一看信封就做了同樣處理,連拆都不拆。總之,不管他絞盡腦汁寫出多少信,在她手里都會遭到同樣的命運。他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女人,能抗住一切好奇心,半年中間,每天收到一封信,居然連用什麼顏色的墨水寫的都不想知道。要說有這樣一個女人的話,那只能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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