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牧·戰火在天外燃燒(3)

    三


  在那個時代,幼穉而好奇,空間所賦與我的似乎只是巍峨和浩瀚,山是堅強的守護神,海是幻想的起點,從那綿綿不斷捲來的白浪和泡沫開始,稍遠處已經可以想像當然存在著一種洶湧的深邃,底下是陰寒黑暗的,有礁石,海草和游魚;更遠的就不太能夠想像了,無非又是礁石,海草和游魚,更大更凶猛的魚。有時我會直覺以為花蓮外海深處應該還匍匐著一些沉船,因為海盜廝殺或者風暴的原因,沉在最冰冷的水底,腐朽生鏽的戰船,歪斜的桅杆,鐵索被海水鎔成一團,一箱又一箱的珠寶和鈍刀斷劍散落在珊瑚樹下,旁邊是三兩具死去久遠的水手的髑髏;只見七彩的水族在其間泅游,吐著泡泡,蟹類和海星在蠕動,為寂靜的水底世界敷上一層恐怖的顏色。但這些只能在我的幻想裡搖曳晃動,我相信它應當就是這樣的,可是我從來不曾幻想說不定那一天我也可以嘗試做一名潛水夫,像別的男孩一樣,想做一名探索幽暗世界的潛水夫。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些。我偶然放縱自己去勾劃海底的景色,但我更熱中為自己創造一個遙遠的海面,在我們眼睛所不能企及的地方,水平線之外,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大氣鼓盪,撞擊,產生一陣恁誰都不能抗拒不能抵擋的狂風暴雨……

  颱風來了。

  颱風來自遙遠的海面,總是選擇花蓮為它登陸的地點。在夏天漫長而炎熱的一長串又一長串日子裡,有時我們會感覺天地間突然好像有一點反常的運作,日頭黯淡,到處吹著不緩不急的風。起先就是這樣的,那風也不是夏日海邊習習的涼風,那風帶著一層鬱燠的氣息,甚至是溫熱的,但又沒有一點濕意。樹葉飄飄自相拍打,螞蟻在牆角匆忙地奔走,隔壁院子裡的公雞奇怪地和帶著小雛的母雞一起擠在雨廊下,很不安地東張西望,電線桿上的麻雀都不知道飛到那裡去了。若是抬頭看後面的大山,你會發覺那山比平時更清朗更明亮,樹木歷歷可數,蒼翠裡彷彿鍍著一層銀光。

  這時照小城的規矩,街上的店鋪提早打烊;賣醬菜的,補鍋碗的,修皮鞋雨傘的,挑擔子剃頭的,閹豬的,所有行走於大街小巷謀生的人都紛紛回家,因為照傳統的辦法,他們要從柴房裡撿出去年用過的木板,將門窗一一遮起來釘牢。所以我坐在廚房的椅子上,可以聽見四鄰到處砰碰敲釘子的聲音,在熱風裡震盪。母親忙著把曬衣服的竹桿收起來,固定在走廊地板上,把柴薪和木炭搬進屋裡,又把新醃的黃瓜和蘿蔔乾也一罈一罈捧進來,尤其更不能忘記發酵好了的豆瓣醬,和曬了半個夏天已經快成熟的豆腐乳,也小心捧了進來。廚房裡頓然變得好熱鬧。我坐在椅子上看,或者滑下來走走摸摸,覺得家裡很溫暖。颱風真好,我想,聽見四鄰釘門窗的聲音砰碰作響。颱風真有意思,我揩著脖子上的微汗想:颱風就要來了,呼──呼──颱風就要來了。

  起先是陣陣急雨被強風颳來,擊打鐵皮屋頂和木板牆。坐在榻榻米上,我什麼都看不見,只聽到風雨的聲音一陣比一陣大。那時我可以想像,來了來了,從遙遠的海面正有一團墨黑的氣體向花蓮這個方向滾來,以一定的速度,挾萬頃雨水,撕裂廣大的天幕,正向這個方向滾來,空中的雲煙激越若沸水,在宇宙間褘畫離合,海水翻騰搖擺,憤怒地向陸地投射。起先我們還可以聽見收音機裡的女播音員在講話,甚至在新聞和政令的空檔裡播放一些不切實際的音樂,試圖蓋過門外的風雨聲。收音機旁擺著幾根蠟燭,一盒滿滿的火柴。我坐在昏黃的電燈下專心聽颱風猛烈地拍著,搖著,呼吼著。我傾耳再聽,可以感覺到海岸上狂濤攻擊防波堤的號角和鼙鼓,一陣急似一陣,而天就這樣黑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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