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 Chen·洪席耶:影像作為「在之間」的工作(下)

或許受後現代理論半世紀約制,洪席耶雖以近二十年時間反覆思索十九世紀現實主義文學影響,卻與奧爾巴哈可說相見恨晚,近兩年才正式研討這個猶太哲學家的「擬真理論」,然而此遲來相遇可說撞爆出思想火花。若洪席耶延續班雅明的「靈光」(l’aura)概念,卻在《感性分享》一書中,將「靈光消逝」從二十世紀的電影崛起,前推百年,至十九世紀的攝影發明和現實書寫。接著,直到2017年《虛構邊緣》(Les Bords de la fiction),洪席耶不斷以「靈光消逝」的現代書寫,作為一種革命慾望,試將亞里斯多德階級理性,轉為一種無效、空白、開放的「廢墟」;然而要等到2018年出版的《現代時間》(Les Temps modernes),洪席耶掩不住驚奇,他關注的十九世紀底層書寫,作為一種面對敘事階級的「反抗」,奧爾巴哈卻能更往前推至三千年,考掘西方菁英文明下,潛伏待起、苦難折磨、秘密發展的底層氣蘊。看見人類文明的戰爭榮光、啟示錄失敗與底層倖存,洪席耶與奧爾巴哈忘年共鳴,如他在這本2019年最新著作中即明示,為西方文化歷久彌新的現實書寫辯護:「『現實主義』的意思,即在消除邊界,廢除區分合適的高貴題材與不合適的低下題材,如此的虛構階級。這是一種接納任何人、任何事物的能力。」(p. 54.)洪席耶可說接續奧爾巴哈「擬真理論」,從荷馬史詩、新約聖經、但丁《神曲》到現代意識流,往後延伸至我們今天所處的二十一世紀。

若說面對後現代分割能指/所指、虛構/現實之邏輯,洪席耶、阿甘本、迪迪–裕柏曼三人不約而同表現一種「異議」(dissensus),三位當代思想家之間,是否也有「異議」?對洪席耶而言,「異議」正是當代思潮活力的表現,為異質思想的張力、競爭或互相補充;他自己就在本書中,指出他和迪迪–裕柏曼的相異方向-他認為後者以瓦爾堡的「情態」作為方法,長期研究影像美學的文化徵候,一種社會群體的「無意識衝動」,而洪席耶個人或許更傳承巴黎八大傅科方法,專研於美學實踐機制,而非時代表徵。儘管洪席耶沒有談論到阿甘本,卻在本書表明,他個人對本體研究並無興趣,相對於阿甘本不斷實踐一種「本體論考古」,研究本體如何在當代置死地而復生,洪席耶或許更為忠實六八學運一代的反叛,以一種激進唯物論,持續對本體存而不論。


如同一種當代共振、思考活力,洪席耶並不將影像視為被動的符號表徵,而強調各個時代影像實踐的能動機制,如這位政治哲學家寫道:「我特別指出革命的特性,如於1789、18301848年的法國,在於一種可見視野的重新組織。」亦即革命的關鍵影響,不僅翻覆舊有的政治、經濟法則,更翻轉了統治階層藝術、文化模式,如同奧爾巴哈分析,十九世紀現實文學的蔚然啟動,正在於顛覆貴族發展至最高雅可能的絕對主義,面對宛如天堂幻影、外表金碧輝煌的古典階級秩序,從無視悲慘人民的榮光戰爭統治邏輯解放出來,讓接觸土地的底層民眾重新得到話語權。洪席耶結論道:「人民的革命力量,不只是在於拿著武器上街頭,而是在重新結構一個感知與可見的宇宙:以前無法想像的事情變成可以想像,因為可見性的秩序,可見性模式的理念,已被完全翻轉。」(p. 46-7.)

影像實踐持續作為「可見視野的重新組織」,洪席耶的政治美學,與其說永恆,不如說永動,不但有意識脫離虛構想像的完美形式,也不強求現實本體的崇高真實,而是創造一種虛構與現實的連結,異質形式的碰撞,個別生命的交會,以一種「持續發明相異連結」,成為一種「活在之間」(habiter l′entre)。

本文作者Yo Chen 陳潔曜,北藝大電影碩士,巴黎第七大學電影研究博士,研究過程獲兩屆世安美學獎。創作曾獲文化部優良劇本、台北市電影委員會劇本獎與自由文學獎,曾入選柏林影展電影新秀營。 現為獨立研究者、自由撰稿者、法文翻譯。(本站[任何引用]需提及研究者、譯者,敬請尊重獨立研究,感謝!2019-11-30 https://vocus.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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