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羅馬第三國際大學的演講

很高興今天到意大利的羅馬第三國際大學來,因為我們中國人幾乎人人都會說一句至理名言,那就是“條條大道通羅馬”——由此可見,羅馬的名聞遐邇,世人之向往。由此可想,羅馬大學的中心地位--當然包括我們“三大”的中心地位。我將把到第三國際大學作為我到羅馬的見證和榮譽,永遠鐫刻在我的心裏。

就今天演講的內容,我分三個部分來和大家聊談交流。

我選擇一種現實

談到我的寫作,所到之處都會有人關心我為什麽會選擇作家這個職業。就是說,我為什麽要寫作?我也不厭其煩地回答:因為我的少年時期家境貧窮,地域偏僻。我的故鄉在20世紀的50年代和60年代,直到70年代和80年代,都是中國河南的窮山惡水之地——當然,到了現在,那兒不再是窮山惡水,而是山窮水盡。因為要發展,要富裕,山上沒有了樹木,成了真正的不毛之地;河流早已乾枯,原來我家門口那條清澈的溪水不知消失到了哪裏。回到三十幾年前我的選擇上,簡單說,就是為了吃飽肚子,為了實現一個人有一天可以獨自吃一盤炒雞蛋的夢想,才決定開始寫作。因為寫作有可能改變一個農村孩子的命運,可能讓他逃離土地到城裏去,成為光鮮傲慢的城裏人。所以我選擇了一種現實——那就是通過寫小說來改變自己的命運,讓故事成為自己命運的敲門磚

現實選擇了我

寫作的開始,是什麽能夠發表就寫什麽,自己是主動的,生活、經驗是被動的。你總是在選擇最易實現的現實和經驗,讓現實為你成名成家的功利心服務。但隨著年齡的增長,隨著你的人生、命運的變化——對於所有的寫作者而言,有的人是文學改變了他的命運,有的人是命運改變了他的文學。而我,我的人生之初,是文學改變了我的現實;而後,是現實改變了我的文學。如果一定要在我的寫作中找到一條分界線,以一生中的某一部作品為界標,那還是以我1991年年底創作的《夏日落》更為貼切些。因為那場曠日持久的所謂的中越邊境自衛反擊戰,長達六七年才真正結束,和中國八年的抗日戰爭差不多。

可因為這場戰爭,我開始對英雄、正義、和平、權力、人性、友情和人生的意義都產生了懷疑。而這種對中國固有價值觀的懷疑,促使我寫出了《夏日落》這部小說。這部1991年年底寫完,遭遇幾家退稿,又忽然在1993年年初發表在很偏僻的山西省的《黃河》雜誌上的小說,在二十年後的今天重新去讀,我以為那只是一篇普通的小說,是一部很傳統的現實主義作品,只在停滯不前的中國軍事文學中有些意義,而在相當豐富的今天中國的當代文學中,其實是可以忽略過去的。可它在上世紀的1993年卻相當的有影響。到了1994年年初,被突然禁掉了,理由是它“貶低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英雄形象”。直接說,是我把幾十年來中國的革命英雄主義寫成了“人的主義”,把英雄當成了“普通人”。

僅此而已。

又能怎樣?

但是,我卻為此斷斷續續寫了半年檢討書,從此也就開始了我說的“命運改變我的寫作”、“現實選擇我的寫作”——之後,漫長人生中的疾病和對死亡的恐懼,選擇並決定我去寫作《日光流年》、《年月日》和《耙耬天歌》那樣的作品來。自己在“文革”中的經歷和記憶,又選擇、決定我去寫出《堅硬如水》來。中國30年改革開放的現實和一個作家對中國現實的焦慮,選擇我去寫《受活》和《丁莊夢》。二十幾年的軍旅生涯的命運、經歷決定我要寫一部軍事題材的長篇小說,而《為人民服務》只是這部長篇小說誕生前的練筆和初試。可《為人民服務》、《丁莊夢》、《夏日落》的被批、被封、被禁和《受活》、《堅硬如水》的被爭論,這一連串的事件、遭際的現實,又使我不得不去思考現實中作家的軟弱、妥協與逃避求安的內心和實在,因此我又寫了一部關於知識分子靈魂墮落的無奈的小說《風雅頌》。包括我的去年完成、沒有在中國內地出版的《四書》和出版後少見地一致說好,而不是總是如我的其他小說一樣被公說公話、婆說婆理,總是讓人說長道短、來去爭論的長篇散文《我與父輩》及新近完成的大自然隨筆《711號園》,它們的寫作,皆源於我在現實中的被選擇。

是現實選擇了我必須寫什麽,而不是我去現實和歷史中選擇我要寫什麽。

為什麽一個作家的寫作總是被推向議論和爭議的風口?而別的作家卻可以總在一致叫好聲中或暢銷的叫賣聲之中?其根由之一,就是我是被現實選擇來寫作,而有的作家是他在選擇現實中寫作。在這種選擇中,我在現實面前是被動的、被現實認定的,而他在現實面前卻是主動的、可以挑選現實的。我在現實面前是尖銳的現實賦予我什麽我不得不去寫什麽,而他是在熟思熟慮後自己選擇了什麽才去寫什麽。以大家今天都看到的意大利文的《丁莊夢》而論,我們先不說它的藝術上的優劣長短,先不要管那些國外媒體說的“偉大”、“傑作”等我聽了都起雞皮疙瘩,中國人看了要麽會恨得咬緊牙關,要麽會冷嘲熱諷至笑掉大牙的話。但大家都知道,那場人世之難的艾滋病病人最多和最早被發現的地方是中國的河南省,而我又是河南藉作家;高發區之一的河南省的東部,是我愛人的故鄉,也是我在那兒當了十余年兵的地方。而且,有那麽兩年,我是那裏一家部隊醫院的機關秘書,每天中午從機關下班,都可以看到被地方政府的大卡車拉到部隊醫院獻血、賣血的一片一片的蹲在醫院院內或排成長長隊伍的因為貧困、因為渴望富裕來賣血的農民們。也正是那兩年,艾滋病正潛伏、傳染在這些連續賣血的人群中——從這些生活、經歷中去說,我不寫這樣一部小說,在中國作家中還有第二人選嗎?由此而言,你們說是現實、命運選擇一個作家的寫作,還是一個作家選擇一個現實中的題材去寫作?

當然,在選擇和被選擇中,大家都會說到一個作家的責任和良知那樣的話。固然,在選擇和被選擇中,良知和責任是起重要作用的。但更重要的,我並不以為是責任、良知、人格什麽的。在我,我沒有那麽高尚和有覺悟。我以為我被選擇、不得不去寫那些的另一原因是一個人的個性和本能。說得更有文化一些,就是每個作家都有他的日常性格和寫作中的文化性格。日常性格和文化性格組成了一個作家的人格。人格高的人、強的人,可能是因為他的文化性格高強一點兒、陽光一點兒;人格差的人,可能因為他的文化性格低一些,也許陰暗一些兒。而我,卻是在生活中相當敏感、固執的人。敏感和固執,可能還是我的文化性格的特點,它也決定了我的寫作的選擇和被選擇。如果不是這個固執,我在被選擇上會放棄而不是接受。固執在日常生活中就是你不讓我這樣我偏就要這樣,而在寫作中和被選擇中,會表現為你們都不這樣那我就只能這樣、必須這樣了。

關於作家本人的性格對寫作的影響我們有機會將好好分析、好好討論。在這裏,我要說的,就是這兒和那兒,從哪兒到哪兒,我都不能不寫《丁莊夢》,我都不得不去寫作這些——因為,現實選擇了我,我不得不去寫作、表達這些。

我在現實中選擇怎樣寫

這麽說,是不是我在寫作中就被動到現實讓我幹什麽我就只能幹什麽?不幹就真的不行了?就小說內容而言,情況正是這樣的。是現實讓我先講這個故事,我就只能先講這個故事。先講別的,我就會缺少激情和興奮。這也正如有的作家所表述的那樣--在一棵樹的桃子中,哪個成熟你就自然先摘哪一個,沒有人會把成熟的桃子留下來,而把生澀的桃子摘下來。那麽,一個作家在現實面前到底可以做些什麽呢?寫作中留給作家的權力是什麽?是除了講那成熟的故事外,什麽特權和主義都沒有嗎?不。作家的權力在這兒,在這個成熟的故事前,你有權力也應該有能力選擇怎樣講、怎樣寫,講成什麽樣,寫成什麽樣。這是作家被選擇後的新選擇。是一個成熟作家的新選擇,是一個作家成熟和優秀的風向標。你在講故事中的腔調、調門是由你自己選擇、確定的,先講哪些,後講哪些,從哪裏開頭、到哪裏收尾是你選擇之後確定的。

當人生的中途,我迷失在一個黑暗的森林之中。要說明那個森林的荒涼、嚴肅和廣漠,是多麽的困難呀……在敘述我遇著救護人之前,且先把觸目驚心的景象說一番。

這是但丁的《神曲》的開頭。而大家都熟悉的卡爾維諾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的開頭卻是這樣的:

故事發生在火車站上。一列火車噴著白煙,蒸汽機活塞發出的聲響掩蓋了你打開書的聲音,一股白色的蒸汽部分遮蓋了小說的第一章第一段……我就是(那)小說的主人公,在小吃部與電話亭之間穿梭而行……

同樣都是在講故事,而且同樣都是以第一人稱——“我”作為故事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在但丁那兒,因為“我”在人生中途的一次幻遊,而讓我們看到了地獄、凈界和天堂;可卡爾維諾的這個“我”,卻不再是作家本人了,而是那部小說中的主人公。而我們,卻在捧著那本小說迷惑地閱讀 ……這是多麽不同的敘述和結構!為什麽會有如此天壤之別的敘述?就是作家在故事面前選擇、實施了不同的講述方式,有了完全不一樣的閱讀之結果(感受)。情況正是這樣,對我而言,我無權選擇講什麽,但我有權如卡爾維諾那樣選擇怎樣講。怎樣講的選擇,是20世紀偉大作家們的偉大之所在,也必然成為21世紀寫作的傳統之精髓,一如19世紀寫什麽是20世紀揚棄和繼承的精髓一樣。所以,當現實決定了我寫什麽以後,我面對現實,就由我來決定和選擇怎麽寫。

語言、敘述、腔調、結構和立足在被現實決定過的經驗之上的想象等,這些都由我來選擇和定奪。現實的選擇和決定與我的選擇和決定經過醞釀、討論、合謀,寫作就開始了,小說就產生了。這像一首歌曲或一臺歌劇的產生過程,現實完成了一首歌的歌詞或一臺戲的腳本,而作曲家,完成的是那首歌或那臺戲的譜曲的過程。只有這樣完整、完美地進行合作之後,一部作品才可以真正誕生並成熟。不然,沒有現實認定的內容故事,你講得再好,我都認為那是沒有真正歌詞的曲譜、沒有舞臺腳本的戲譜,只是一半或一多半的創作。為什麽同樣一個故事,被成熟的不同作家講出來結果會完全不同?這是因為作家在怎樣講中有了他自己的新選擇;而在兩個不成熟的作家那裏,講出來則是大同小異,是因為在怎樣講中他們無選擇,或說沒有新選擇,講述的方式幾乎相同或類似。中國的萬裏長城,在中國人那兒被講成“孟姜女哭長城”的古老傳說,而在卡夫卡那兒,則成了《萬里長城建造時》這部具有現代意義的新小說。為什麽?就在於卡夫卡在講述中選擇並實施了他獨有的講述法……

同學們,老師們,兩個小時快要過去了,關於“選擇、被選擇和新選擇”,我就講到這兒,剩下的時間,我們可以進行相互提問和交流。2011年1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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