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封(1707——1788),法國博物學家。生於蒙巴爾。曾任法國皇家植物園園長,1733年選為法國科學院院士,1740年選為英國皇家學會會員。他是進化思想的先驅,主張物種的可變,提倡生物轉變論,提出了「生物的變異基於環境的影響」原理。提出「緩慢起因」論。創立了新地質年代學。最重要的著作是《自然史》。布封於1753年6月23日當選為法蘭西學士院院士,補已故院士桑思總主教蘭格·礙·熱爾日的遺缺;8月25日舉行入院式。因演說內容是談風格,所以後人稱之為「論風格的演說」。

諸位先生:

蒙你們召喚我到你們的行列裡來,真使我榮幸萬分;但是,只有在接受光榮的人能實副其名的條件下,光榮才是寶貴的,而我那幾篇論文,寫得既沒有藝術,除大自然本身的藻飾之外又沒有其他藻飾,我不敢相信,它們竟能使我有足夠的資格,敢側身於藝術大師之林。諸位都是在這裡代表著法蘭西文學光輝的卓越人物,諸位的名字現在被各國人民讚揚著,將來還要在我們的子子孫孫底口裡獲得轟轟烈烈的流傳。諸位這次屬意於我,還有些別的動機:多年以來我就榮幸地屬於另一個著名的學術機構了,諸位此次推選我,也就是為了對於這個學術機構作一個新的崇敬表示;我雖然對雙方面都應該感激,但並不因之減低了我感激的熱誠。今天,我的感激心情迫使我有所貢獻,但是我怎樣去盡我這個責任呢?諸位先生,我所能貢獻給諸位的,不過是諸位自己所已有的一些東西罷了:我對於文章風格的一點見解,是從你們的著作中汲取來的;我是在拜讀你們的著作和欣賞你們的著作之餘,心裡才產生了這些見解;也只有在你們的明鑒之下,我把這些見解提出來,才能獲得些許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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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來都有一些人,善於用言辭的力量指揮別的人們。但究竟只有在明達的世紀裡人們才寫得好,說得好。真正的雄辯需要鍛煉天賦的才能,具備學識修養。它與口才大不相同,口才不過是一種才幹,一種天賦,凡是感情強烈、口齒伶俐、想像敏捷的人都能具有。這種人感覺得快,感受得也快,並能把所感所受的東西有力地表達出來;他們以純粹機械的印象把自己的興奮與感受傳遞給別的人們。這是單純的官能與官能之間的語言;一切動作,一切姿態,都奔向共同目標,起著同樣作用。為了感動群眾,號召群眾,需要的是什麼呢?就是對於大部分一般的人來說,為了動搖他們,說服他們,需要的是什麼呢?一個激烈而動人的腔調,一些頻繁的表情手勢,一些爽利而響亮的詞句,如此而已。但是對於少數神智堅定、鑒別精審、感覺細膩的人,他們和諸位一樣,不重視腔調、手勢和空洞的詞句,那麼,就需要言之有物了,就需要有思想,有意義了;就需要善於把這些物、這些思想和意義陳述出來,辨別出來,序列起來了:專門聳人視聽是不夠的,還需要在讀者的心靈上發生作用,針對他的智慧說話以感動他的內心。

文章風格,它僅僅是作者放在他的思想裡的層次和調度。如果作者把他的思想嚴密地貫串起來,如果他把思想排列得緊湊,他的風格就變得堅實、遒勁而簡練;如果他讓他的思想慢吞吞地互相承繼著,只利用一些詞句把它們聯接起來,則不論詞句是如何漂亮,風格卻是冗散的、鬆懈的、拖沓的。

但是,在尋找表達思想的那個層次之前,還需要先擬定另一個較概括而又較固定的層次,在這個層次裡只應該包含基本見解和主要概念:把這些基本見解和主要概念安排到這初步草案上來,題材的界限才能明確,題材的幅度也才能認清;作者不斷地記起這最初的輪廓,就能夠在主要概念之間確定出適當的間隔,而用於填充間隔的那些附帶的、承轉的意思也就產生出來了。憑著天才的力量,作者可以看到全部的意思,這些意思不論是概括的或個別的,都能以真正應有的角度呈現在他的跟前;憑著辨別力的高度精審,作者就能區別空洞的思想和豐富的概念;憑著長期寫作習慣養成的慧眼,作者就能預先感覺到他這全部精神活動會產生什麼樣的成果。只要題目稍微廣闊一點或者複雜一點,則一眼就能看到全題,或者憑天才的最初一下努力就能滲透整個題目,那是很罕見的事;就是在經過許多思索之後,能掌握題材的全部關係也還是很少有的。因此,揣摩題目,應該不厭其煩;這是使作者充實、擴張並提高他的思想的唯一的方法:愈能借冥想之力賦予思想以實質和力量,則用文詞來表現思想也就愈為容易。

這種草案還不能算是風格,但它卻是風格的基礎;它支持風格,導引風格,調整風格的層次而使之合乎規律;不如此,則最好的作家也會迷失路途,他的筆就會像無韁之馬任意馳騁,東劃一些不規則的線條,西塗一些不調和的形象。不管他用的色彩是多麼鮮明,不管他在細節裡散播些什麼美妙的詞句,由於全文不協調,或者沒有足夠的感動力,這種作品可以說是絲毫沒有結構;人們佩服作者的智慧,卻很可以懷疑他缺乏天才。唯其如此,所以有些人寫文章和說話一樣,雖然話說得很好而文章卻寫得很差;唯其如此,所以有些人憑著想像力的靈機一動,起調很高,後面卻接不下去;唯其如此,所以又有些人生怕一些孤立的、稍縱即逝的思想散失無存,便在不同的時間裡寫下許多零篇斷什,然後勉強地、生硬地把這些零篇斷什連綴起來;總之,唯其如此,所以七拼八湊的作品才這樣多,一氣呵成的作品才這樣少。

然而,任何主題都有其統一性;不管主題是多麼廣闊,都可以用一篇文章包括淨盡。間斷,停息,割裂,似乎應該只在處理不同的主題的時候,或者在要寫的事物太廣泛、太棘手、太龐雜,才思底運行被重重障礙所間斷、被環境的需要所限制的時候,才用得著。否則,割裂太多,不僅不能使作品堅實,反而破壞整體;這樣寫成的書,乍一看似乎很清楚,但是作者的用意卻始終是隱晦的;作者的用意要想印入讀者的頭腦,甚至僅僅想叫讀者感覺得到,都只能憑線索的連貫,意思的和諧配合,只能憑逐步發揮、循序而進、層次勻整;然而這一切,一間斷就沒有了,或者就軟弱無力了。

為什麼大自然的作品是這樣地完善呢?那是因為每一個作品都是一個整體,因為大自然造物都依據一個永恆的計劃,從來不離開一步;它不聲不響地準備著它的產品的萌芽;它先以單一的動作草創任何一個生物的雛形;然後它以綿續不斷的活動,在預定的時間內,發展這雛形,改善這雛形。這種成品當然使人驚奇;但是真正應該使我們震驚的卻是物象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神的跡印。人類精神絕不能憑空創造什麼;它只能在從經驗與冥想那裡受了精之後才能有所孕育。它的知識就是他的產品的萌芽;但是,如果它能在大自然的遠行中、工作中去摹仿大自然,如果它能以靜觀方法達到最高真理,如果它能把這些最高真理集合起來,連貫起來,用思維方法把它們造成一個整體、一個體系,那麼,它就可以在堅固不拔的基礎上建立起不朽的紀念碑了。

就是由於缺乏計劃,由於對對像想得不夠,一個才智之士感到處處為難,不知道從哪裡下筆。他同時想到許許多多的意思,卻因為他既沒有拿這些意思互相比較,又沒有分別它們的從屬關係,他毫無標準來決定取捨;因而他就停留在糊里糊塗、不知所措的境地。

但是,只要他能先定好一個計劃,然後把題材所有主要的意思都集攏起來,分別主從先後排列,他就很容易看出何時應該動筆,他就能感覺到他的腹稿的成熟,急於要使它像小雞一樣破殼而出,他動起筆來只有感到愉快:意思很容易地互相承續著,風格一定是既自然而又流暢;熱力就從這種愉快裡產生,到處傳播,給每一個辭語灌注生氣;一切都愈來愈活潑;筆調提高了,所寫的事物也就有了色彩;情感結合著光明,便更增加這光明,使它愈照愈遠,由已寫的照耀到未寫的,於是風格就能引人入勝而且顯得明朗。

有些人想在文章裡到處佈置些警語,這種意圖是完全和文章的熱力背道而馳的。光明應該構成一整個的發光體,均勻地散佈到全文,而那些警語就像許多火星子,只是硬讓許多字眼互相撞擊出來的,它們只是閃一閃,在我們的眼前炫耀一下,然後又把我們丟到黑暗裡了,這種火星子是最違反真正的光明的。那都是一些僅僅憑著正反對立來顯露身手的思想:作者只呈現出事物的一面,而將其餘的各面一概藏到陰影裡;通常,他所選擇的這一面,只是一個點、一個角,作者可以在上面賣弄才情,這一點、一角離事物的廣大面愈遠,則賣弄才情愈為容易,而人類常情之考察事物卻正是要從事物的廣大面著眼的。

還有些人喜歡運用纖巧的思想,追求那些輕飄的、無拘束的、不固定的概念,這種巧思妙想就和金箔一樣,只有在失去堅固性時才能獲得光芒,沒有比這種巧思妙想的追求更違反真正雄辯的了。因此,作者在文章裡把這種淺薄的、浮華的才調放得愈多,則文章就愈少筋骨,愈少光明,愈少熱力,也愈沒有風格;除非這種才調本身就是主題內容,作者本意只在諧濾,沒有其他目標:這樣說來,談論小事物的藝術也許比談論大事物的更困難了。

又有些人,嘔盡心血,要把平常的或普通的事物,用獨特的或鋪張的方式表達出來,沒有比這個更違反自然美的了;也沒有比這個更降低作家品格的了。讀者不僅不讚賞他,反而要可憐他:他竟花了這樣多的工夫錘煉字句的新的音調,其目的無非講一些人云亦云的話。這個毛病是那些富於學識修養然而精神貧瘠的人的毛病;這種人有的是字眼兒,卻毫無思想;因此他們在字面上做工夫,他們排比了詞句就自以為是組織了意思,他們歪曲了字義,因而敗壞了語言,卻自以為是純化了語言。這種作家毫無風格,或者也可以說,只有風格的幻影。風格是應該刻畫1思想的,而他們只曉得塗抹空言。

1法文Style(風格)一詞,源出拉丁語stilus(刻字刀),正如中國的「筆」是從「刀」演變而來的一樣,所以「刻畫」一詞在這裡用得非常恰當而有力。


所以,為了寫得好,必須充分地掌握題材;必須對題材加以充分的思索,以便清楚地看出思想的層次,把思想構成一個連貫體,一根綿續不斷的鏈條,每一個環節代表一個概念;並且,拿起了筆,還要使它遵循著這最初的鏈條,陸續前進,不使它離開線索,不使它忽輕忽重,筆的運行以它所應到的範圍為度,不許它有其他的動作。風格的謹嚴在此,構成風格一致性的、調節風格徐疾速度的也在此;同時,這一點,也只要這一點,就夠使風格確切而簡練、勻整而明快、活潑而井然了。這是天才所制定的第一條規律,如果在遵守這一條規律之外,作者更能鑒別精微,審美正確,征詞選字不惜推敲,時時留心只用最一般的詞語來稱呼事物,那麼,風格就典雅了。如果作者再能不對他靈機初動的結果輕易信從,對一切華而不實的炫赫概予鄙棄,對模稜語、諧渡語經常加以嫌惡,那麼,他的風格就莊重了,甚至就尊嚴了。最後,如果作者能怎樣想就怎樣寫,如果他要說服人家的,他自己先深信不疑,則這種不自欺的真誠,就構成對別人的正確態度,就構成風格的真實性,這就能使文章產生它的全部效果了;不過,這也還需要不把內心深信的事物用過度的興奮表示出來,還需要處處顯得純樸多於自信,理智多於熱情。

2「一般的」,原文是General;布封用這個字,是指平易近人,沒有專門學識的人也能懂的辭語,同時也指最能表達事物的全部基本特性的辭語,下文所說的「一般性generalite」,「最一般的概念」,就是說「能概括而又深入淺出」。


上述各點,諸位先生,我讀著你們的作品,彷彿你們就是這樣對我說的,就是這樣教導我的。我的心靈,它如饑如渴地吸取著你們這些至理名言,很想飛騰起來,達到你們的高度。然而,枉然!你們又告許我,規則不能代替天才;如果沒有天才,規則是無用的。所謂寫得好,就是同時又想得好,又感覺得好,又表達得好;同時又有智慧,又有心靈,又有審美力。風格必須有全部智力機能的配合與活動;只有意思能構成風格的內容,至於詞語的和諧,它只是風格的附件,它只依賴著官能的感覺:只要耳朵靈敏一點就能避免字音的失調,只要多讀詩人和演說家的作品,耳朵有了訓練,精於審音,就會機械地趨向於摹仿詩的節奏和演說的語調。然而,摹仿從來也不能創造出什麼;所以這種字句的和諧不能構成風格的內容,也不能構成風格的筆調,有些言之無物的作品,字句倒往往是鏗鏘動聽的哩。

筆調不過是風格對題材性質的切合,一點也勉強不得;它是由內容的本質裡自然而然地產生出來的,要看作者能否使他的思想達到一般性的程度來決定。如果作者能上升到最一般的概念,而對像本身又是偉大的,則筆調也就彷彿提到了同樣的高度;並且,如果天才能一面把筆調維持在這高度上,一面又有足夠的力量給予每一對像以強烈的光彩,如果作者能在素描的剛健上再加上色彩的絢麗,總之,如果作者能把每一概念都用活潑而又十分明確的形象表現出來,把每一套概念都構成一幅和諧而生動的圖畫,則筆調不僅是高超的,甚且是壯麗的。

說到這裡,諸位先生,講規則也許不如講實際應用那樣易於使人明瞭,舉出實例來也許比空講箴言更易使人獲益;但是,我讀著你們的著作時常使我眉飛色舞的那些壯麗的篇章,現在既不容許我一一徵引,我只好限於說出一些感想。只有寫得好的作品才是能夠傳世的:作品裡面所包含的知識之多,事實之奇,乃至發現之新穎,都不能成為不朽的確實保證;如果包含這些知識、事實與發現的作品只談論些瑣屑對象,如果他們寫得無風致,無天才,毫不高雅,那麼,它們就會是湮沒無聞的,因為,知識、事實與發現都很容易脫離作品而轉入別人手裡,它們經更巧妙的手筆一寫,甚至於會比原作還要出色些哩。這些東西都是身外物,風格卻就是本人。因此,風格既不能脫離作品,又不能轉借,也不能變換;如果它是高超的,典雅的,壯麗的,則作者在任何時代都將被讚美;因為,只有真理是持久的,甚至是永恆的。我們知道,一個優美的風格之所以優美,完全由於它所呈獻出來的那些無量數的真理。它所包含的全部精神美,它所賴以組成的全部情節,都是真理,對於人類智慧來說,這些真理比起那些可以構成題材內容的真理,是同樣有用,而且也許是更為寶貴。

1這是布紂的一句名言,在法國常被引用,也常被誤解,因此有許多人把它釋為「文如其人」。


壯麗之美只有在偉大的題材裡才能有。詩、歷史和哲學都有同樣的對象,並且是一個極偉大的對象,那就是人與自然。哲學講述並描寫自然;詩則繪畫自然,並且加以美化:它也畫人,加以放大,加以誇張,它創造出許多英雄和神祇。歷史只畫人,並且只畫本來面目;因此,歷史家只有在給最偉大的人物畫像的時候,在敘述最偉大的行為、最偉大的運動、最偉大的革命的時候,筆調才變得壯麗;而在其他的一切場合,他的筆調只要尊嚴、莊重就夠了。哲學家每逢講自然規律、泛論萬物的時候,述說空間、物質、運動與時間的時候,講心靈、人類精神、情感、熱情的時候,他的筆調是可以變得壯麗的。在其他場合,他的筆調但求能典雅、高超就夠了。但是演說家與詩人,只要題材是偉大的,筆調就應該經常是壯麗的,因為他們是大師,他們能結合著題材的偉大性,恣意地加上許多色彩、許多波瀾、許多幻象;並且也因為他們既然要經常渲染對象,放大對象,他們也就應該處處使用天才的全部力量,展開天才的全部幅度。
(范希衡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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