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波德威爾·香港電影的秘密(6)

本土英雄(3)

90年代初,或多或少礙於外界指摘黑幫英雄片使青少年崇拜黑社會,導演多轉拍維持治安的紀律部隊,表揚自我犧牲的英雄主義,如《辣手神探》(1992)、《飛虎雄心》(1994)、《三個受傷的警察》(1996)及《沖鋒隊怒火街頭》(1996)。《十萬火急》(1997)是一個突出例子,該片於嘉利大廈火災兩個月後推出,近40人在火災中遇難,震驚整個社會。驟眼看來,《十萬火急》似乎不過是抄襲《烈火雄心》(回火,Backdraft,1991)之作,但前者其實異於後者這出好萊塢片,主角是一群欲成為盡職消防員的普通人。影片情節是片段式的,輪流交替著戲劇化的救人場面,以及消防隊員個別面對的生活危機。片中縱有思想僵化的權威代表,但卻沒有真正的歹角,在港片中可謂異數。主要沖突來自主角不服從權威的態度,他坦言為救人不惜違規,別人則認為他行事魯莽。動作場面表現的,是消防隊員的團結精神與盡忠職守,特別是最後,工廠大火成為拍得極其精采的一幕。消防員死裏逃生面對上司的一刻(圖2.4),直如一群現代版的俠士,而迥異的英雄主義觀念亦呼之欲出:他們首先對同僚忠誠,而這又基於更高層次的公民責任的觀念。80年代的英雄犧牲性命,為的是朋友或幫會,而不會是抽象的社群觀念。《十萬火急》的海報上有顯眼字句:“救得一命得一命。”

《十萬火急》很容易讓人覺得港人對本土政府機關普遍信任。但一如既往,文化對話的語域是很廣闊的。1997年焦慮的一年,8月公映、與《十萬火急》相映成趣的《神偷諜影》,圍繞一群愛冒險的年輕人,他們都是盜竊及網絡專家,只想賺夠錢到加勒比海享受余生。較之早數月公映的《97古惑仔戰無不勝》,則贊揚忠於家庭、社區及香港,且團結一致的年輕人。10月推出的《香港制造》卻截然不同,是青少年活在社會邊緣的絕望吶喊。11月的《熱血最強》似是《十萬火急》煽情色彩較淡的版本,稱許盡責及抗拒暴力的警察,題旨當然與更新了的功夫復仇故事如《馬永貞》及《戰狼傳說》(同於5月公映)完全兩樣。即使在中國收回香港主權前後數個月,電影有關英雄主義的本土對話,仍因大眾娛樂傳統使然,意見分歧亦一直紛紜。

我想拍一部反映我們這時代的電影,不然人家都不知道我們存在過。

香港影評人與電影界關系密切。縱然這城市出版大量報刊,但卻沒有像《The Nation》或《紐約客》等高質素刊物的發表場所。多數影評人只在報章撰文,有的則在流行周刊或雙周刊寫評論,而超過一千字的文章鮮獲刊登。因此,單靠寫影評難以糊口,有的影評人便在電影節工作,有的則投身電影制作,最常見是當編劇。文雋就不僅是影評人,也是成功的編劇兼監制,此外還經營一家火鍋店。

影業運作節奏急促,其周遭對話也變得快速。午夜場觀眾對影片反應“猶如即食面”;影片都想緊貼潮流與新興口味;好些影評人撰寫評論,對象與其說是公眾,倒不若是導演或其他影評人。在一個經常互通聲息的社會,不論誰寫了什麼東西,都會傳遍所有人。

而重要觀點,往往都是在對話中碰撞出來的。譬如好些影評人認為香港電影已步進後現代階段,但大家對起始時間及後果則意見不一。魏紹恩認為本土的後現代觀念萌芽於1984年左右,是時新藝城崛起,中英正簽署聯合聲明,港片正轉向娛樂商品化;李焯桃則認為,後現代誕生於1989年之後,顯示大眾欲以懷舊及無厘頭為逃避之所,最突出例子見於一系列重拍舊片的作品及周星馳的無厘頭喜劇。知情讀者在閱讀一篇短評時,亦會一並考慮作者一貫的立場;至於導演,也會在片中回應後現代觀念,但往往是負面的。

我提及的影評人,多數介乎20~40歲,且都是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的會員。該會於1995年成立,旨在推動認真的影評文化;曾修讀電影的會員,只屬少數,因此,當地放映過的影片,成為他們了解電影史的一扇窗。香港發行商很少買進歐美獨立作品,若有機會放映塔爾科夫斯基或戈達爾的一部戲,話題便可延續數月之久。年輕一輩影評人的口味,都孕育自新好萊塢電影(《教父》依然是裏程牌),以及從新寫實主義至今的歐洲大師,戰後日本電影,大衛·林奇及塔倫蒂諾等美國導演,還有80年代香港電影。斯皮爾伯格、塔爾科夫斯基、西科塞斯及奇斯洛夫斯基等導演的影片,都是重要的參考依據。這些影評人通常不會回看昔日默片或戰後香港寫實電影傳統;他們不少在業內工作,目睹太多圓滑與妥協,難免對現下本土影片存有偏見。

年長一輩的影評人,則是較傳統的電影支持者。他們於60年代末冒起,是時,《中國學生周報》及大學電影會大力引進世界各國的電影文化。外籍港人早已於1962年成立第一影室電影會,但本地人的電影文化組織,到70年代才陸續出現,如火鳥電影會(1973)及香港藝術中心(1976)。1978年,數名導演及影評人成立香港電影文化中心,開辦課程及導演工作坊,還放映在戲院難得一見的影片。首十年的香港國際電影節(1977~1986),對建立一個世界視野的電影文化,貢獻良多,電影節除讓年輕影評人多接觸海外電影潮流外,還給他們提供寫作機會。此外,導演唐書璇於1975年創辦首份嚴肅刊物《大特寫》,開辟了另一個電影論壇;《大特寫》停刊後,《電影雙周刊》隨即於1979年創刊,與香港電影新浪潮站在同一陣線。

那一代的影評人,都屬於資深一輩的人物,如羅卡及石琪。他們視早期新浪潮作品為“另類電影”之始。港片其後益發商業掛帥,影評人理想破滅。電影會相繼關門,電影文化中心亦難幸免。90年代末期,《電影雙周刊》把英文名字《Film Biweekly》易作《CityEntertainment》,轉走主流路線。屈指可數的藝術影院及每年一度的國際電影節,成為放映國際知名影片的僅有渠道。

總的來說,老一輩影評人對待80及90年代香港電影,比晚一輩尺度更嚴,且都傾向把戰後寫實電影及80年代早期的新浪潮電影,視作真正的香港電影傳統。然而,兩代影評人在好些方面卻相去不遠,譬如說,他們共有一套頗固定的典範準則。對任何國家的電影文化來說,典範的建立不僅對觀眾口味有指引作用,還勾勒出電影傳統、厘定課題先後,並使現況易於掌握。在西方,學者在經典默片的評價上取得共識,便可以探討這些影片在電影史上如何定位。有了典範,就可以用特定的一套價值觀界定一地電影,這對於正在擺脫殖民地身份的社會,尤為重要。

當然,哪些港片最好,影評人沒有一致意見,但他們的口味卻往往出奇地走在一起。1995年評論學會25位會員選出歷來最佳港片,有人對50~60年代的批判寫實主義電影評價極高,但即使是年輕影評人,也在他們的名單內挑選了至少兩部1970年以前的電影,而且,人人同意新浪潮的主將表現出色,嚴浩、方育平、徐克、關錦鵬、許鞍華等人的作品,都得了極高票數。此外,得票最多的影片是王家衛的《阿飛正傳》(14票),王家衛也是得票最多的導演(18票)。總的來說,喜歡當代影片的影評人似乎都尊重香港傳統,而愛看舊戲的縱然對近年作品不以為然,但王家衛卻是例外。更廣義地說,影評人喜好有別,是他們與當代電影對話的其中一環,因為不管哪一家哪一派,都會在近年作品中找出與他們的典範相符的好東西。

兩代影評人都同意,導演須對社會的重大問題或道德爭議表態。中國知識分子一向有文以載道,啟迪民智的傳統,此一態度塑造了香港電影評論的面貌。抗戰勝利後的年頭,影評人與導演皆議論如何使電影成為推動進步思想的工具,而一連串“清潔運動”的發起,旨在為導演爭取文化上一定程度的尊重。《電影論壇》於1947年創刊,刊載分析電影及政治的文章,未幾,多數日報亦陸續增辟電影版面。當時,好些影評人都是自由主義者或共產主義者,他們呼籲開拍社會批判電影,與左翼片廠的崛起不謀而合。

60年代的影評人,把社會批判責任帶往新的方向。羅海德曾就此做過仔細的歷史研究,顯示這群年輕影評人提倡一個嶄新的文化議程。他們認為,新電影會探討此時此地的殖民地生活,而不再像40年代末至50年代的南來導演那樣,把香港塑造為上海替代品,也不會像邵氏出品那樣倒退回神話化、類型化的古代中國去;理想的電影作者,會努力認真探討備受忽略的殖民地歷史及當下的問題。

影評人在文化對話方向作出的貢獻,有助新浪潮的出現。許鞍華的《瘋劫》(1979)與徐克的《第一類型危險》(1980)引起爭議之際,好些影評人站出來維護新生代導演。他們指出,有誠意及世界視野的導演如許鞍華、徐克、嚴浩、譚家明及方育平等,能緊貼香港時代脈搏,這是片廠導演所辦不到的。這群年輕藝術家把電影最新的技術知識,與羅海德所謂的“寫實主義者對本土身份特殊性的承擔”結合起來。他們力抗電影業的壓力,在非人化制度內拍攝個人化的電影。新浪潮不僅是香港導演,還是香港影評的轉折點。新浪潮導演在1995年十大港片的票選中地位偏高,因為他們證明了本土電影,也可以把當代人生活作認真的藝術處理。

作者導演對本土文化深入省思的同時,大量生產的電影則只會盲目復制本土文化。羅海德認為,好些60年代影評人覺得,香港商業片為了即時滿足觀眾的想像力,便把本土歷史束之高閣。今天,不少影評人仍然詬病娛樂性電影往往未盡道德責任,但縱是如此,那仍不失為反映觀眾信念、渴望及態度的指標。猶似美國影評人欲以好萊塢片探究文化問題,香港影評人亦把影業產品視作社會趨勢的反映。此乃香港影評最有力最普遍的假設,不同年齡不同口味的作者因此才能夠走在一起。

在步伐急速的社會中,反映觀(reflectionism)是有效的新聞策略。要是你只擁有有限的發表空間,大可把不起眼的新片與矚目的時事或社會氣氛相提並論,以吸引讀者註意。香港影評人就一如在美國報章撰寫周日“時事短評”的作者,都借助反映觀,探討電影與目下社會趨勢的關系。此一策略其實帶出前文提過的觀念問題,但在影評界與電影界關系密切的情形下,反映觀可以是一種修辭策略,以刺激與導演的持續對話,也驅使導演與編劇思考他們教育群眾的角色,而且還讓他們覺得,假使自己沒有明確立場,便只會機械地跟隨大眾品味人雲亦雲。

在傳統上知識分子與藝術家皆須負上導師責任的社會中,這觀點大有市場。50與60年代的經典粵語片,往往帶有儒家說教意味,而新浪潮亦成功地把社會批判與娛樂共冶一爐。年輕影評人心目中的作者導演,即使不合年長一輩的口味,但兩者都同樣深信,好導演會表達對文化現狀的個人反思。影評維護影片時,通常拿出的理由是導演向大眾傳遞信息,抒發對時下問題的感受。譬如說,在新舊兩代影評人之間起橋梁關鍵作用的李焯桃,就認為中國大陸接收香港當前,陳嘉上的《飛虎》(1996)表現了團隊精神及專業紀律的英雄形象;這些特質,都在影片風格中反映出來:“飛虎隊代表的精英主義和專業自信,落實到更廣泛的民間層面。在此一份港人面對逆境危機的自處之道呼之欲出,影片攝制的專業亦與自強的主題配合無間……雖處劣勢卻未必輸定,沈著應戰未嘗不可反敗為勝。”不管哪兒的影評人,都會認為最好的導演一定言之有物。然而,西方影評人大多贊賞純個人的抒發,香港影評人則希望導演通過生動的故事,帶出道德教誨,借以引導大眾思想。大家會認為,電影藝術工作者若不反省現實,便頂多只能被動地反映現實。

影評人對影片所帶出的教訓,當然不會意見一致。有論者認為80年代的黑幫英雄片,是抗拒“九七”的一種肯定,但石琪可不同意:“‘英雄’此等傳統價值觀在當今危機年頭卷土重來,是香港電影的反動發展趨勢之一。”有人認為“古惑仔”系列的流氓是自我放縱與價值觀破產的縮影,但馮若芷反駁稱,影片其實尊重傳統家庭長幼有序的觀念,因黑幫青少年沒有挑戰父權代表人物的權威,他們不單不是青少年罪犯,更成為聽話的兒子。片中有這麼一句:“他們都是好孩子。”影片甚至可看成是樂觀的,幫會沖突的場面中,都會出現大批人團結一致面對未來的情景。

影評反應各執一辭的現象,再一次表明香港的本土文化對話是多方面的。影片有多方面的解讀,如道德信息、無意識反映現實、純個人抒發等。觀眾在午夜場高聲回應,影評人則有更深入的反應,也提出某家某派的觀點。導演或會有私底下的談話,或有公開的發言,甚至下一部影片中就某一意見作出回應。二十多年來,當地整體大量的對話,皆有助這個充滿生氣的電影文化持續發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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