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波德威爾·香港電影的秘密(5)

本土英雄(2)

話雖如此,如果香港的制作沒有相當競爭力,配額制根本行不通。首先,港片有產量方面的競爭力。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香港電影業是亞洲持續最多產的地區之一,1965年有電影235部,比法德兩國的總和還要多。多數西方電影及不少亞洲電影在70年代間紛紛萎縮,但港片制作量從沒跌破100之數。1993年是影業最蓬勃的一年,當地制作人戮力拍攝了近250部電影,與日本本土制作量不相伯仲,惟日本人口卻是香港的20倍。而且,這彈丸之地的影片產量,很久以來都是超越中國大陸的。

質量方面,香港制作人亦保持其競爭水平。當然,港片向來成本較低廉,在40與50年代,畫面所見更是寒酸,有錢人家的墻壁投影可能只是釘上帆布,燈光也會把黑影散落四面八方。但大制片廠的出現,替影片外觀制訂了更高標準。邵氏公司與其對手皆標榜大制作大場面,以及很有氣派的鏡頭運動及色彩繽紛的服裝設計,縱然仍未及好萊塢或日本制作般奢華,但卻足以把別的亞洲制作比下去。70年代,外觀俗氣的功夫片走下坡後,制片人便刻意轉向西方制作標準。到了80年代中期,香港電影已經具有教人目眩的現代包裝,觀眾熟悉的類型及影星,皆能與好萊塢爭一日之長短。

同樣重要的,是港片講當地語言。對南方方言電影的需求,早自30年代開始便給港片幫了一把。香港九成人口講粵語,但國語(普通話)片一樣盛行,曾幾何時,國語片甚至打垮了粵語片。但到了70年代後期,所有影片幾乎清一色講粵語,80年代更變得極口語化,即使是中文字幕也包含大量廣東語,不時令香港以外的華人摸不著頭腦。

香港觀眾口味,向來比較狹窄。香港移民潮主要從中國內地湧至,所制造的一批觀眾,都覺得本土電影比外國電影可親。從上海或廣州來的新移民,不會認得阿諾·施瓦辛格或茱莉亞·羅伯茨,但劉德華的影片及音樂錄影帶卻風行中國各地;這現象到近年才有轉變。港片觀眾主要都是學生、低層白領及文員,以及中學或以下教育程度的人。中產階級寧選好萊塢片、歐洲片或日本片。正如美國知識分子往往討厭美國片,不少有學問的港人都認為港片是垃圾。

另外,電影業也跟上當地生活節奏。在全球各地,人人都會在假期上電影院;在香港,發行電影的“黃金檔期”就有學生不用上學的暑假、聖誕假期,以及一月下旬至二月下旬的農歷年假。每年五大賣座片,幾乎都是在上述檔期推出的。聖誕及農歷新年把平日少看戲的觀眾,都帶到電影院。因此,戲院大都放映闔家歡喜劇及輕松動作片。80年代至90年代初,黃金檔期都是許氏兄弟、成龍、周潤發、周星馳、李連傑等大明星的天下。

為滿足顧客不同需要,50年代的戲院都猶如社區中心,除了上演粵劇、綜藝節目及業余話劇,還會用做舉行畢業典禮及宗教布道會。今天,影院內的小食檔則售賣蝦片和魷魚絲。在這個商業之都,每場影片放映前都有宣布,要求觀眾關掉傳呼機和手提電話,可觀眾接聽來電如儀,有時更致電朋友大談正在銀幕放映的影片。

港片除有產量與制作質量的保證,除有語言親切感及方便觀眾的好處之外,也營造了熟悉而愜意的氛圍。一如紐約客或巴黎人,港人在銀幕上看到自己居住的社區,已習以為常。港島也好,九龍也好,未曾在影片中亮過相的街道大概少之又少;數不清的珠寶搶劫及追逐鏡頭,都沿著彌敦道及附近街道拍攝。地理位置也有非常特定的時候,王家衛在九龍的重慶大廈及港島的加利佛尼亞咖啡館(CaliforniaCaf?,建造起《重慶森林》(1994),許鞍華的《女人,四十。》(1995)則在大埔舊社區拍攝。名聲稍遜的制作,如查傳誼的《屯門色魔》(1994)及《去吧!摣Fit人兵團》(1996),也按照某些特定的社區布局,設計驚險動作場面。

港片還有熟悉的面孔和聲音。當地明星一開始便可吸引到大批影迷,影壇與流行樂壇很容易走在一起,歌星遲早亦投身電影界,影星也一樣會出唱碟(如黃秋生、劉德華、葉倩文,甚至周潤發)。有歌影視(音樂,電影及電視)之稱的多媒介組合,令多數成名影星經常跨界發展。歌影視首先重視宣傳明星,其次才是影片、音樂光碟及演唱會之類的明星載體。好萊塢多以玩具、紀念品及快餐連鎖店等方式配合,宣傳某部影片;香港則在明星身上做文章:明星都有龐大的影迷會,又會親身亮相或接受影迷雜誌訪問,替影片做宣傳。

好些影評人認為,當地電影不止於遷就大眾口味。港片難道真的沒有反映觀眾的看法?我覺得,對過度套用觀眾反映作文章的影評,大家應抱懷疑態度。事實上,一個聰明的影評人,能把任何影片說成反映某些東西;許多不同的觀點——即使互相矛盾的,都可說成是觀眾的看法,反正其中各式各樣的人都有。更具體的說,一個社會不是人人都上戲院,也不是人人都贊同所看到的一切。監制導演在反映潮流之余,更希望創造潮流,影片也可反過來影響從中取材的現實基礎。即使有觀眾大聲喝采,也不表示影片就反映了公眾的看法。1998年5月6日,《濠江風雲》在香港影院首映,拍的是號稱“崩牙駒”的澳門黑道中人尹國駒的傳記。向來愛穿熱帶風景圖案肥大恤衫的崩牙駒,也是該片出品人。崩牙駒縱使在首映不久前就逮,但他名字出現在首映夜銀幕上時,觀眾即掌聲雷動。《濠江風雲》所獲得的掌聲,難道表示港人欣賞黑社會分子?表示他們欲暗中反抗殖民地殘留下來的法律及治安?抑或任何首映,大抵滿座都是監制導演的朋友?崩牙駒的友人也許做了不少工夫,好使首場反應夠熱烈。

與其把大眾電影說成是反映社會當下情緒,倒不若視之為與自身文化進行開放式對話的其中一環。觀點各異者都加入對話,結果就不會簡化為某種時代精神或民族性格的一個抓拍定格鏡頭。導演、影評人與觀眾——或該說是不同類別的觀眾,一同以本地話交談,熱門的也好,傳統的也好,熟悉的話題都在不同議程下反復討論。

譬如說,制片人知道港人沈迷麻將與賭馬的性子,在刻意塑造角色及制造搞笑意外場面時便可派上用場。某電影公司最成功且長拍長有的一系列電影,就是以豪賭沙蟹為題材。同理,香港這城市有二萬家食肆,把吃喝視為主要社交娛樂,自然創出一種“飲食電影”。每部影片幾乎都有吃的場面,還有以食物大造文章的一整個次類型(如《雞同鴨講》,1988;《滿漢全席》,1995;《食神》,1996)。飯菜過辣、烏龍菜譜,甚至排便和反胃所引發的聲響,統統都是噱頭。而且,廚房用具也變成慣常的搞笑道具,尤其功夫片中,杯子、茶壺、筷子都一一變成武器。

港片又盡把本土色彩各方面搬上銀幕。建築地盤如巨大蜘蛛網般的竹棚,會用來拍打鬥場面(1989年推出的《賭神》中的竹棚,可與《夢斷城西》的城市編舞相互參照);康樂街雀鳥市場,會搬演槍戰;攜籠中鳥兒逛街及上茶樓的當地風俗,成為《辣手神探》(1992)開場一幕火並的背景;金魚帶來好運,所以影片裏的家居都擺設水族箱。升降機是這個高空發展城市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關門既可制造幽閉恐怖場面(《七月十四》,1993),又可成為最後關頭和好如初的契機(《金枝玉葉》,1994),亦會是情節告一段落的表示(《至尊無上》,1989)。此外,影帶店文化亦制造了好些笑料,《面俾》(1995)的警官便埋怨下屬沒代他交還鐳射影碟,卻拿了回家欣賞,害他繳付過期費用。

時興的物事會成為影片內的象征符號。80年代末黑幫英雄片當道的年頭,主角都抽萬寶路,以加強反叛不羈的牛仔形象。到90年代中,沙龍成為電影中黑社會青少年所喜歡的牌子,而“古惑仔”系列的主角抽了以後,沙龍更添上守規矩年輕人的色彩。在《金榜題名》(1996)裏,主角(張智霖)抽的是純萬寶路,導演像要顯示反叛主角身處80年代尚未出人頭地的日子。

一如所料,香港無處不在的傳呼機及手提電話都成為構思劇情的手段:小女孩偷去母親的手提電話,致電給神經失常亂放炸彈的爸爸(《點指兵兵之青年幹探》,1994);兩幫敵對黑社會和警隊在酒樓內對峙,有手提電話突地響起,馬上爆發槍戰(《非常偵探》,1994);未婚媽媽與未來丈夫在餐廳吃飯時,接到鄰桌同性戀友人來電,而當她看見友人在男廁勾搭小夥子時,便去電怒斥(《姊妹情深》,1994)。

導演也利用本土的低下層文化,如俚語、熱門醜聞或災難,以及暢銷連環畫(“古惑仔”系列出處)。粵語長片與壽命短暫的電視節目都成為搞笑取材的對象,而懷舊片則翻拍或翻新舊東西。陳可辛的《新難兄難弟》(1993)就像《回到未來》一樣,把年輕小夥子(梁朝偉)帶回50年代。他遇上父親(梁家輝),一個窮困但好心的人;父親住的地方看來就像《危樓春曉》(1953)及《可憐天下父母心》(1960)等經典粵片的一樣,不過是較光鮮的版本。如此這般,便馬上營造出懷舊片的氛圍,既是對舊片有情的模仿,同時亦是中西普及文化相融的禮贊(父親年輕時追求富家女,跟她在《TellLauraILoveHer》的樂聲中起舞)。陳可辛的《甜蜜蜜》(1996)勾起對普及文化昔日裏程碑的懷緬,如50年代威廉·荷頓來港拍攝《生死戀》(LoveIsaMany-SplendoredThing),60及70年代鄧麗君的國語時代曲,80及90年代的麥當勞、自動提款機及移民潮。至於王家衛在《阿飛正傳》(1990)所勾起的集體回憶,野心更大,或更刻意;片名中的“阿飛”,正是60年代對反叛青年的俗稱。

《阿飛正傳》也是西片《無因的反叛,Rebel Withouta Cause》(1954)的香港中譯片名,那使王家衛卷進本土電影另一個慣性之中,即電影、導演與觀眾之間展開對話。批評是最自然迅速的回敬,像《亞飛與亞基》(1992)便以英文片名《DaysofBeingDumb》給《阿飛正傳》(英文片名為DaysofBeingWild)幽了一默,而王家衛其他電影,更經常給大肆挖苦。還有一出宣傳1998年香港電影金像獎的短片,片中影星劉德華在涼茶鋪向黃秋生抱怨說“一定有問題”,以影射劉從未捧過獎,黃於是給劉遞來一截竹蔗當獎座,劉精神為之一振,還要開腔發表得獎感言。

文化對答亦可以很傷感情,但觀眾卻樂在其中。王晶首次與成龍合作,改編暢銷漫畫炮制了《城市獵人》(1993);成龍公開不滿影片拍得差,王晶於是以《鼠膽龍威》(1995)回敬,奚落成龍,不僅把他塑造為膽小又酗酒的功夫巨星龍威(張學友),還要趕盡殺絕其經理人——那演員(曹查理)扮成與成龍經理人陳自強一個模子。美化黑社會的“古惑仔”系列也激起好些回應,“摣Fit人”系列便把古惑仔都變成胡混的小嘍。

然而,香港仍有不少生活面貌,電影中卻難得一見,如不少低下層居民的貧困處境,或每逢周日在卡地亞(Cartier)和香奈兒(Chanel)店門前的遮篷下攤開食物與錄音機,邊聊天邊編織的菲律賓女傭。總的來說,正如當地影評經常指出,港片幾乎全無明顯政治論述。

或囿於電檢,或礙於投資風險,香港導演一如其他娛樂電影的同行,提起政治都是轉彎抹角的。他們會對殖民地統治者時加嘲弄,在銀幕上,英國人若非野蠻的混蛋,便是趨炎附勢的應聲蟲,又或自負蠢鈍的波士。女警在《執法先鋒》(1986)中說了一句“放屁”之後,鏡頭馬上接到警隊的獅子獨角獸徽章。港片處處可見中國大陸及“九七綜合癥狀”的指涉,紛陳的處理方式顯現本土文化對話幅度之廣。有些影片似乎頗順應未來回歸,如林嶺東的《聖戰風雲》(1990),片中香港警察在廣州逮住疑犯,當地公安局長宣讀國家政策:“我們也希望香港安定和繁榮。”黃誌強的《省港一號通緝犯》(1994)結尾,中港兩地探員欲緝捕殺人狂,卻同為官僚制度苦惱不已,專業精神使他們惺惺相惜:“我們當警察的不懂談政治,只懂得抓匪徒。”

其他影片對殖民地與中國的關系,態度就更加錯綜復雜。張建德認為,香港電影自70年代開始便常認可以“天下”為本的“抽象民族主義”思想,天下即祖國的道德及文化傳統,而此一態度,與忠於“國家”這樣一個政治實體是有很大分別的。不管內地、臺灣或英國殖民地,任何形式的政府都很可能是腐敗的,因此,港片顯示本土忠於中國歷史及傳統的同時,對政府體制卻抱懷疑態度,甚至還揶揄嘲諷。從數部犯罪驚險片所隱含的批判觀點來看,可證張建德所言非虛。港片中的政治觀點,往往以含沙射影方式表達。監制施南生1988年說:“你若要談現時的政局不安,便得用象征方式,以中國軍閥時期做背景。”

若以奧利華·史東的標準來看,港片對權威的諷刺也許只屬小兒科,但在沒那麼炫耀造作的電影傳統中,卻屬意料中事。與直接露骨的政治批判相比,間接指涉與插科打諢所引起的爭議較少。

這樣的場面,一如我訪港那天晚上黑社會在大華戲院門外舞獅,皆說明港片吸引本土觀眾的其中一環,就是黑社會。有的士司機唐突地跟我說:“我不會上戲院,那是黑社會操控的生意,電影都把他們寫成好人。”香港是黑社會世界之都,自第二次世界大戰迄今,黑社會幫派一直幹的,都是收取保護費,偷運毒品,操控賭博及賣淫等勾當。他們勢力伸展至亞洲各處,甚至遠及歐洲與北美等地。黑社會參與影業的情況由來已久,他們不少人亦是龍虎武師。

80年代間,香港大眾傳媒開始美化黑幫文化,這方面的影片,值得一提的有《英雄本色》(1986),片中作Armani打扮的黑社會分子展示了賺人熱淚的兄弟情(圖2.3)。與此同時,黑社會開始投資蒸蒸日上的影業,拍片洗黑錢。影星與導演則遭黑社會欺壓,被迫給他們開設的電影公司拍片,期間發生的事件,先後有膠片失竊、毆打、謀殺及至少一宗炸彈案。1984年成立的大電影公司永盛,一般人都認為與黑社會有關。永盛現老板向華強,被指是大社團“龍頭大哥”的兄弟。向華強也來港片慣見打眼色的一套,在永盛制作的“賭神”系列中扮演木口木面的黑社會保鏢龍五。他身上的蠍子紋身是越南華人的象征標誌,給角色(及作為監制的自己)增添了神秘感。

徐克回憶向吳宇森提議拍《英雄本色》時說:“我們談了很久‘英雄’這概念。是時喜劇片當道,投資拍一部浪漫暴力片殊非輕易。”影片的成功,引發連串有“英雄片”之稱的黑幫電影的搶拍潮。當地對何謂英雄主義不斷重新評價,是環繞港片進行的文化對話中,討論得最熱烈的話題。

中國英雄故事,可追溯到9世紀,有文字及口述兩種方式,但最適合拍成電影的傳統方式,到19世紀才以連載流行小說的形式出現。武俠英雄就像所有民間英雄一樣,武藝高強。馬家輝指出,他們並非為社會群體或抽象的理想賣力,而是仗義為某些人討公道。中國歷史上多的是腐敗與貪婪的統治者,一向沒有訴諸客觀公義原則的傳統。因此,在深入民間的故事裏,英雄若非以武犯禁的獨行俠,便是精英統治階層的對頭人。中國遊俠與西方騎士傳統背道而馳,他們不會效忠女人,甚至不會愛上女人(縱或會有女俠相助)。俠士至高無上的做人原則是忠誠,是對家庭,尤為對父親的忠誠,也是對友人或“兄弟”的忠誠。

走此英雄路線的華語片早於20年代已告誕生,更成為往後數十年不少俠義故事及神怪武俠片的基礎。武俠小說作為流行小說的一種形式,至今依然盛行。馬家輝在一個精采的研究中指出,60年代的武俠片、70年代的功夫片及80年代的黑幫英雄片,悉數有依從英雄主義俠義觀念的傾向。那裏沒有法律的訴求,英雄定會有仇必報,又須依賴朋友和師父此等明顯有著父親形象的角色。要是給友人或老板出賣,英雄會痛苦失望到極點,但報復也來得極可怕。

盡管這種英雄主義觀念的影響力很大,但卻似乎沒有統統取代了其他觀念;文化對話也催生了不同的變奏。馮若芷指出,港片固然有悲劇英雄,如周潤發,也有喜劇英雄,甚至反英雄,如周星馳。部分經典武俠片中,英雄主義借高強武藝表現出來,但英雄也會有缺點,需要克服,如《新獨臂刀》(1971)的主角(姜大衛)給陰險的高手(谷峰)打敗後學會韜光養晦。此外,“集體英雄主義”觀念亦頗常見,包括從《十四女英豪》(1972)的楊門女將,到《殘缺》(1978)及《街市英雄》(1979)中武器或武藝各有所長、聯手作戰的武士。功夫喜劇則重新界定英雄主義,英雄可以僅是擁有驚人忍耐力(如成龍電影),或夠機靈乖巧(如《人嚇人》中的洪金寶,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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