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荒謬的自由

現在,我們最重要部分業已論述完畢。我堅持我不能放棄的幾點明顯事實。最最重要的是我所知道的、千真萬確的東西,即我不能否認的、不能拋棄的東西。而除了對統一的欲求,對解決問題的渴望以及對於光明和協調的要求之外,我能夠完全否定依靠變幻不定的回憶而生活的我的這一部分。我能夠否認自己在周圍的世界中碰壁,或否認自己置身其中,但唯其不能對抗這種混亂,這不期而遇的國王和這來自雜亂無章狀態的神靈的平衡。我不知道這個世界是否具有超越這些的意義。但我知道我並不認識這種意義,而且知道,現在認識這種意義是不可能的。我命運之外的意義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呢?我只能從人的術語來理解它。我觸摸到的,反抗我的東西,就是我理解的東西。我渴望絕對與統一,世界不可能歸結為一種理性和合乎常理的原則,這兩件事是確定無疑的。我還知道,我不可能把這二者調和起來。如若不欺騙,不引入一種我並不擁有而且在我的命運的限制下毫無意義的希望,我還能承認什麼別的真理呢?

(關鍵在於活著,在於帶著這些破裂思考,在於去搞清楚是應該接受還是應該拒絕。)


如果我是許多樹中的一棵樹,是群獸中的一只貓,那這種生活可能就具有一種意義,或者毋寧說,這個問題並沒有意義,因為我可能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我可能會成為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是我現在正用我的全部意識和我對無拘無束的生活的要求與之對抗的世界。正是這種微不足道的理由使我與全部的創造力對立起來。我不能把它一筆抹殺。我真正相信的事情,我就應該維護它。那些對我清楚明晰顯現出來的東西,即便是反對我的,我也應該支持它。那麼,什麼是造成這動亂、這世界與我的精神——或者說我對世界的意識——之間的分裂的基礎呢?如果我因此要維持這基礎,那我憑借的就是一種經常不斷的、永遠更新的、永遠處於緊張狀態的意識。這是我現在必須牢牢記住的。荒謬在這一時刻同時是那樣清晰又是那樣難以馴服,它回到一個人的生活中並又找到了自己的歸宿。還是在這一時刻,精神可以離開清醒頭腦支配下所開辟的荒涼而又無情的道路。這條道路通向日常生活。荒謬又回到無人稱的“人”的世界,而人從此就帶著他的反抗和清醒意識回到世界中來。他忘記了要去希望。這個名為“現在”的地獄終於成為人的王國。一切問題又都變得尖銳起來。抽象的明晰性在形式和顏色的詩情畫意面前退卻了。精神的動亂肉身化了,並且在人的內心中找到了既狹小而又安全的藏身之處。沒有任何一種動亂是絕對永恒的。但是,所有動亂的面貌都被改變了。人們是要死亡、是要通過飛躍逃避,是要以自己的尺度重新建造思想和形式的殿堂嗎?還是相反,要去支持荒謬的破裂著的而且是美妙的賭註呢?讓我們對此進行最後的分析並且得出我們全部的結論來。身體、愛撫、創造、行動,人的高尚於是都將在這毫無意義的世界裏重新獲得它們的地位。人在世界上終於找到荒謬美酒和冷漠面包,並以此滋育自身的偉大。

我們還是要繼續討論方法的問題:關鍵是要堅持。荒謬的人在其行程的某一點上被煽動起來。歷史並不缺乏宗教、預言,甚至也不缺乏諸神。人們要求荒謬的人飛躍。但他所能回答的是:他並不十分理解“這些並不是清晰的”這一事實。而他恰恰只要做他非常明白的事情。人們向他確認:這就是傲慢產生的罪孽。而他並不同意罪孽的概念;人們還確認地獄可能已到末日,可是他們缺乏足夠的想象以表現這奇特的未來,人們還向他保證他將失去他的並非永存的生命。但在荒謬的人看來,這些無關緊要。人們要讓他認識他的罪惡。而他卻覺得自己是無辜的。真正說來,他感到的只是他無可挽回的無辜。正是這無辜允許他做任何事情。這樣,他只是要求自己以他所知道的東西去生活,去安排存在著的東西而決不引入任何並不確切的東西。人們會反駁他說:任何事情都不會是這樣的。但這至少是一種信念。他正是憑借這種信念去抗爭:他要知道在毫無希望的條件下生活是否是可能的。

我現在可以開始談論自殺的概念了。我們已經感覺到這會導引出什麼樣的結果來。問題在這點上被顛倒了。我們前面的問題是要知道生活若要有價值是否應該具有某種意義。而現在,似乎正相反,生活若沒有意義,則更值得人們去經歷它。經歷一種經驗,一種命運,其實就是全然接受它。然而,如果人們並不想方設法在自我面前維持這種被意識揭示的荒謬,那在知道命運是荒謬的之後就不會經歷這命運。否認他所經歷的對立中的任何一項,就是逃避這種對立。取消意識的反抗,就是回避問題。永恒變革的主題於是就設想自己是置身於個人的經驗之中。生活著,就是使荒謬生活著。而要使荒謬生活,首先就要正視它。和歐律狄克①相反,荒謬只有在人們離開它時才會死亡。因而,有數的幾個結構嚴密的哲學立場之一,就是反抗。反抗是人與其固有曖昧性之間連續不斷的較量。它是對一種不可能實現的透明性的追求。它每時每刻都要對世界發出疑問。危險是如何為人提供了把握反抗的無可替代的良機,那形而上學的反抗就如何在體驗的過程中擴展了意識的範圍。反抗就是人不斷地自我面呈。它不是向往,而是無希望地存在著。這種反抗實際上不過是確信命運是一種徹底的慘敗,而不是應與命運相隨的屈從。

(反抗賦予生命以價值。它貫穿一種存在的整個過程,是它決定了存在的價值程度。)

這裏,人們可以知道:荒謬的經驗在哪一點上遠離了自殺。人們可能會認為,自殺是在反抗之後發生的。這種看法不是錯誤的。因為自殺並不體現反抗的邏輯結果。由於自殺采取的是默許的態度,它就恰恰是反抗的反面。自殺與飛躍一樣,都是在其極限上認可。一切都告結束,人又會回到初始的歷史中去。人終於認清他的未來,他唯一而又可怕的未來,並且向著這個未來急奔而去。自殺以其固有的方式消解荒謬,它把荒謬帶進同一死亡之中。但是,我知道,荒謬為了自我維持是不能被消解的。在人意識到、同時又拒絕死亡的時候,他逃避了自殺。在死刑犯臨刑的最後時刻,荒謬就是人在近乎暈眩癱軟的時刻竟然不顧一切地想到離他幾米的地方有一根鞋帶。自殺的反面就正是被判處死刑。

這種反抗賦予生命以價值。它貫穿一種存在的整個過程,是它決定了存在的價值程度。一個獨具慧眼的人認為,最壯麗的場景莫過於智慧與那要超越他的現實之間的搏鬥。人維護自尊的場面是驚心動魄的。任何詆毀對之都無濟於事。這種精神為己自定的紀律,這種徹頭徹尾的人造出來的意志,這種對立,都具有某種強力和特殊性。若貶低這個人用以確定其價值的事實,就是貶低人本身。我因此認識到:向我解釋一切的那些理論為什麼會同時促我衰亡。它們卸去壓在我自己生命之上的重負,而我卻應該單獨地承擔它。在這個轉折點,我只能認為:一種懷疑論的形而上學將與一種棄絕的道德相合流。

意識和反抗這兩種否定是與棄絕的態度相悖而行的。與人的生命相反,人的心靈中存在的所有不可還原的和富於情感的因素都會使意識和反抗激昂亢奮。問題是還有不可抗拒和並非心甘情願的死。自殺是一種輕視自己的態度。荒謬的人只能窮盡一切,並且自我窮盡。荒謬則是他最極端的緊張狀態,他堅持不懈地用個人的力量維護這種緊張狀態,因為他知道,他以這日覆一日的意識和反抗證實了他唯一的真理——較量。這是我們最初的結論。

如果我堅持這種旨在得到一種公開概念所引出的種種結果(只是結果)的協調立場的話,我就會遇到第二個悖論。為了始終忠實於這種方法,我全然沒有涉及形而上學自由的問題。人是否是自由的,這個問題我並不感興趣。我只能夠體驗我自己的自由。我不可能得到有關自由的一般概念,但卻能得出一些明確的概念。“自在的自由”的問題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它完全是以另一種方式與上帝的問題相關聯的。要知道人是否是自由的就要求人們要知道人是否能擁有一個主宰。這個問題特有的荒謬性是由於這樣一個事實,即自由的概念中含有某種因素,它使自由的問題成為可能但又同時取消了這個問題的全部意義。因為在上帝面前,只有罪孽的問題,而不是自由的問題。人們必須做出抉擇:或者我們不是自由的,全能至上的上帝要負罪責;或者我們是自由的並負有責任,而上帝不是全能至上的。無論各種流派施用多麼精妙的方法,都不可能補充或貶低這個無可辯駁的理論。

因此,我不能陷入一種概念的狂熱或簡單的定義之中,因為這種概念在它脫離我的個人經驗範圍之時起就脫離了我並且失去了它的意義。我不明白,什麼東西能夠成為一種由至高的存在給出的自由。因為我已失去了對等級的感知。我從自由中只能獲得囚犯以及在國家內部的現代人的觀念。我所能了解的唯一自由,就是精神的和行動的自由。然而,如果荒謬摧毀了我得到永久自由的一切機會,它則反過來歸還並向我讚美我的行動自由。這種對希望與未來的剝奪意味著人更加具有隨意支配行動的自由。

在與荒謬相遇之前,蕓蕓眾生是為著某些目的而活著,他們關心的是未來和證明(證明誰或證明什麼都無關緊要)。他們掂量著自己的機遇,他們把希望寄托於自己將來的生活,將來退休的生活以及他們後代的工作。他們還相信,在他們的生活中會有某些順利的事情。確實,他們就如同他們是自由的那樣行動著,即使所有的行動都是與這個自由背道而馳的。而在(意識到)荒謬之後,一切都被動搖了。“我所是”的這個觀念,我把一切都看作有某種意義的行動方式(即使我有時可能說實際上一切都沒有意義),這一切都被一種可能的死亡的荒謬感以一種幻想的方式揭露無遺。顧忌明天,確定目標,有所偏好,這些都預先假定了對自由的信仰,即使人們有時確認並沒有體驗到這種自由。但在此時,我清楚地知道,這種唯一能夠建立真理的存在的自由是沒有的。死亡猶如唯一的真理在那裏存在。在它之後,一切則成定局。我同樣也不是自由地延續我的生活,我是奴隸,尤其可以說是對永恒變革喪失希望而且喪失蔑視的勇氣的奴隸。在沒有變革和蔑視的情況下,誰能夠始終是奴隸呢?從完整的意義上講,失去了對永恒的確信,什麼樣的自由能夠存在呢?

而同時,荒謬的人明白,他至此是與這個自由的假設緊密相關的,這種自由是建立在他賴以生活的幻想之上的。在某種意義上講,這成為他的障礙。在他想象他生活的一種目的的時候,他就適應了對一種要達到目的的種種要求,並變成了他自身自由的奴隸。我除了以我準備成為的一家之長(或者以工程師、人民的導師或郵政部門的編外雇員的身份)的身份行動,別無他哉。我相信,我能選擇成為這個而不是什麼別的。我是下意識地相信,的確如此。但我同時支持我周圍的那些人對信仰的公設,支持我所在的人類環境(其他的人是如此確信他們是自由的,而這種歡愉情緒又如此具有傳染力)的種種偏見。如果人們遠不能忍受一切精神的和社會的偏見,那他們就部分地屈從於這些偏見,甚至只屈從其中最好的那些(有好的與壞的偏見),他們讓自己的生活適應這些偏見。這樣,荒謬的人理解到,他並不真正是自由的。明確地講,當我希望的時候,當我為我特有的事實,為存在或創造的方式擔憂的時候,當我最終把我的生活安排就緒並且由此證明我認識到我的生活是有某種意義的時候,我就為自己豎起了束縛自己的柵欄。我像無數風趣而又頗有心計的官員一樣行事,雖則他們除了使我厭惡外並幹不出什麼別的來。我現在清楚地知道應該嚴肅地看待人的自由。

(重要的並不是活得最好,而是活得最多。)

荒謬在這一點上使我豁然開朗:不存在什麼明天。從此,這就成為我的自由的深刻原因。我在此要舉兩個例子。神秘論者首先找到一種自我給定的自由。他們沈醉於他們的上帝,擁戴上帝的旨意,而又因此反過來秘密地成為自由的。正是在自發地甘心情願忍受的奴役中他們又獲得了徹底的獨立。但是,這樣的自由意味著什麼呢?人們尤其可以說他們是針對自己而感到是自由的,卻不比被解放出來更加自由。同樣,荒謬的人完全面對死亡(這裏的死亡是作為最清醒的荒謬感而提出的),他感到,他掙脫了那在他自身中凝聚著的、而且並不是這種熱切的關註的東西。他品嘗到了一種與公共法則針鋒相對的自由。我們在此看到:存在哲學的基本論題保持著它們全部的價值。回溯於意識,脫離日常的迷離混沌,這些都表現了荒謬的自由的最初步驟。存在的說教成為眾矢之的,而且精神的飛躍與存在的說教最終都逃避了意識。我們用同樣的方法(這是我要進行的第二個比較)可推出:古代的奴隸們是身不由己的。但是他們明白這種自由,這種自由並不感到自己負有責任②。

荒謬的人沈溺於這種沒有根基的立場,為的是避免情人般的盲目以發展並且遍及由於這種立場使他感到十分陌生的、而又是他固有的生活,這裏就有一種解放的原則。這種獨立的一切行動的自由一樣已臨至盡頭。它並沒有支付永恒的支票。但是,它取代對自由的種種幻想,這些幻想最後毫無例外地停棲在死亡之上。死刑犯所支配的神奇的自由是站在那透過一線曙光的監獄大門之前,這種原則對一切都是難以想象的公正,除去對生命的純粹火焰。人們可清楚地感覺到,死亡和荒謬在此是唯一合理的自由原則:這就是人的心靈能夠體驗和經歷的自由。這就是我得出的第二個結論。荒謬的人於是隱約看見一個燃燒的而又冰冷的世界,透明而又有限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並不是一切都是可能的,但一切都是既定的,越過了它,就是崩潰與虛無。荒謬的人於是能夠決定在這樣一個世界中生活,並從中獲取自己的力量,獲取對希望的否定以及對一個毫無慰藉的生活的執著的證明。

但是,在這樣一個世界裏生活意味著什麼呢?現在這只是意味著對將來的無動於衷,意味著要窮盡既定的一切的激情。對生命意義的篤信永遠設定著價值的等級,設定著一種選擇以及我們的傾向。而對於荒謬的篤信,按照我們的定義則恰恰相反。但這是值得我們研究的。

了解人是否能夠義無反顧地生活,這就是我要探討的全部問題。我並不希望超出這個問題的範圍。我是否能與展現在我面前的生活面貌相湊合呢?然而,面對這特殊的憂慮,對荒謬的信仰又反過來通過數量取代了諸經驗的質量。如果我確信這種生活只具有荒謬的面貌,如果我體驗到它的全部平衡都系於在我的意識反抗與這反抗要與之鬥爭的曖昧之間的對立,如果我承認我的自由只有對被限制的命運而言才有意義的話,那我就應該說,重要的並不是活得最好,而是活得最多。我並不要知道這生活是庸俗的還是令人厭惡的,是風雅的還是令人遺憾的。在此,對價值的種種判斷只此一次地為了行為判斷的利益而互相分離。我只能對我所能看見的東西做出結論,而絲毫不能遇見那些只是假設的東西。若說這樣的生活是不誠實的話,那真正的誠實則會迫使我成為不誠實的。

生活得最多,從廣義來說,這種生活準則毫無意義。應該明確說明這種準則。道德應指出,人們似乎並沒有充分地挖掘數量這概念的意義。因為這個概念能夠廣泛地分析人的經驗。一個人的道德與價值的等級只是因為數量與經驗的多樣性才有意義,而這些經驗有可能是他積累的經驗。然而,現在生活條件在大多數人身上強加上同樣數量的經驗並因此得出同樣深刻的經驗。誠然,還應仔細觀察單個人身上自發而生的東西、即他身上“既定”的東西。但我不能由此做出判斷。在此,我的準則又一次以直接明晰的事實來安排我。我於是看到,一種公共道德固有的特性不是寓於諸種原則的理想重要性之中——正是這些原則賦予這固有特性以生命力——而是寓於有可能進行分類的一種經驗的準則之中。由於過分誇大物的作用,希臘人具有享樂的道德,猶如我們今天有一天要工作八小時的道德。但是許多人,特別是最貧困的人已經使我們預感到一種更加長久的經驗改變了這價值的圖表。他們使我們想象一種平庸的冒險者,這些冒險者單單憑借經驗的數量就能打破一切紀錄(我有意用了這個體育術語),並因此獲得其特有的道德。不過,還是讓我們離開浪漫主義的立場,僅僅詢問對一個決心要進行生命賭博並且堅持嚴格觀察什麼是它篤信的賭博準則的人來說,這種立場能夠意味著什麼呢?

打破一切紀錄,這首先並僅僅是要正視一個最經常可能出現的世界。那這又怎麼能在沒有矛盾、沒有語言遊戲的情況下進行呢?因為一方面,荒謬說一切經驗都是無區別的;而另一方面,荒謬向著最大數量的經驗推進。那麼,怎麼能不像前面提到的許多人那樣,選擇最有可能從人的物質條件出發提供給我們的生活方式,並由此引出在另一方面人們宣稱要拋棄的價值等級呢?


但是,這還是荒謬的人和他矛盾的生活在教育我們。因為,若認為當經驗的數量只取決於我們的時候,經驗的數量就取決於我們生活的環境,那是錯誤的。這裏,我們應該簡化一下問題。對於兩個同樣年齡的人來說,世界總是給予他們同樣數量的經驗。我們意識到這一點。感受到他的生活、他的反抗、他的自由,而且是盡可能地感受,這就是生活,而且是盡最大可能地生活。在清醒統治的地方,價值的等級就變成毫無用處的了。讓我們說得再明了些。我們說,唯一的障礙,唯一“要戰勝的欠缺”是由過早的死亡確定的。被感受到的世界在此只是通過與死亡這種經常的特例的對立而生活著的。正因如此,任何深邃的思想、任何情緒、任何激情、任何犧牲在荒謬的人看來(即使他希望)都不能使一個四十年之久的意識生活與一個貫穿六十年的清晰性等同起來。瘋狂和死亡是不可救藥的。人並沒選擇。荒謬與它囊括的生命的遞增因此並不取決於人的意志,而是取決於人的對立面——死亡。為了斟酌詞句,我們可以說,這只關系到機遇的問題。應該懂得去迎合機遇。二十年的生命與二十年的經驗是不能互相替代的。

由於希臘民族歷史悠久,源遠流長,希臘人認為早夭的人是得到諸神的厚愛。但這只是當人們要說服別人進入諸神的臨時世界時才會是真實的,這其實就是失去了感受的歡樂,即失去了在這個大地上感受到的最純真的歡樂。現在和現在的延續面對一個不斷意識著的靈魂,這就是荒謬的人的理想狀態。這並不是他的本性,而只是他推理的第三個結果。從一個非人的焦慮的意識出發,對荒謬的沈思在其通途的最後回到了人類反抗的熊熊火焰之中

我就這樣從荒謬中推導出三個結果:我的反抗、我的自由和我的激情。僅憑借意識的賭註,我就把那邀請我死亡的東西改變成為生活的規則——我拒絕自殺。我可能知道在這些日子裏回響不絕的沈悶聲音。而我只有一句話:這聲音是必要的。當尼采說:“顯然,天上地下最重要的就是長久地忍受,並且是向著同一個方向:長此以往,就會導致在這個大地上的某些值得經歷的東西,比方說道德,藝術,音樂,舞蹈,理性,精神等等,這就是某種改變著的東西,某種被精心加工過的、瘋狂的或是富有神靈的東西。”他闡明了一種氣勢非凡的道德準則。但他還指出了荒謬的人的道路。屈從於烈火,這是最容易而同時又是最難於做到的。然而,人在與困難較量時進行一些自我判斷是件好事。他能單獨地做到這點的。

阿蘭⑦說:“所謂祈禱,就是黑夜在思想中降臨。”“但是,精神應該與黑夜相遇。”神秘主義者和存在論者回答說。誠然,這個黑夜並不是在緊閉的眼睛之下並通過人的唯一意志而產生的黑夜——而是精神為了自身在其中隱匿而引發的昏暗而又封閉的黑夜。如果精神應該遇到一個黑夜,那毋寧說是始終清醒的失望的黑夜,是極度的黑夜,它是精神的前夜,而由此可能升起完整白晝的光明,這種光明用知的光線勾畫出每一個物體。在這一等級上,平衡與熱烈的領會相遇。甚至無須去判斷存在的飛躍。它在人的諸種立場的百年宏偉畫幅中重新獲得了自己的地位。對觀賞者來說,飛躍即使是有意識的,它也是荒謬的。當他自認解決了這個悖論的時候,他已完整地確立了這個飛躍。飛躍由於這樣的身份是激動人心的,也正因此,一切又都各歸其位而且荒謬在其燦爛光輝與多樣性中重生再現。

但是,我們的討論不應就此停止。我們很難滿足於一種看問題的方法,也很難自我消除矛盾。而最微妙的可能就是精神的所有形式。這先決的因素僅止確立了思維的方法。而現在的問題是要生活。

①歐律狄克(Eurydice):希臘神話中俄狄浦斯的妻子。——譯註

②這裏有一種事實的比較,而不是對人類的讚揚。荒謬的人與調和的人是相對立的。——原註

③數量有時造成質量。如果我相信科學理論最新的闡述,任何物質都是由一些能源中樞構成。它們的數量不管大小都造成多少有些特殊的性質。10億個離子和一個離子的區分不僅僅在於數量,而且還在於質量。這個理論很容易推用於人類經驗。——原註

④同樣的反思用於也是如此相異的概念即虛無的觀念。它既不對現實增加什麼,也不擾亂什麼。在對虛無的心理經驗中,正是對兩千年中所遇到的東西的觀察,使我們固有的虛無真正地獲得其意義。在這其中的一種面貌下,虛無恰是從那些將不是我們生活的將來的生活之總和那裏形成的。——原註

⑤意志在此只是原動力,它意欲維持意識。它提供一種生活的紀律,這是應該註意的。——原註

⑥最重要的是要協調一致。在此,人們是從與世界的協調出發的。但是,東方思想告訴我們:人們可以在選擇反對世界的同時致力於邏輯的努力。這是合理的,這還為本書提供了觀點和限制。但是當對世界的否定同樣嚴格地進行時,人們常常(某些吠檀多學派)導致相似的結果,比方說,一些作品的無所謂態度。讓·格勒尼埃(JeanGrenier)在其重要的著作《選擇》中用這種方法建立了一種真正的“無所謂的哲學”。——原註

⑦阿蘭(E.A.Alain,1868—1951):法國哲學家、評論家。——譯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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