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亞諾《青春咖啡館》(8)第三章

沒有必要再參觀其他幾個房間了。空蕩蕩的臥室。空空如也的壁櫥。死一般的寂靜,偶爾被一輛從布雷特威爾大道經過的汽車打破。這裏的夜晚一定漫長得沒有盡頭。 

“她帶了鑰匙走嗎?” 

他否定地搖了搖頭。連在某個晚上聽到宣布她打道回府、將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都沒有希望聽到了。而且,他覺得她永遠也不會再打電話回來了。 

“您是怎麼認識她的?”

 

她被招聘到贊納塔茨公司接替一個女職員。一份臨時秘書的工作。他跟她口授過幾封給客戶的信件,他們就這樣認識了。他們在下班之後也見面了。她跟他說自己是大學生,在東方語言學校讀書,每周上兩次課,但他無論如何都沒弄清她學的是什麼語言。亞洲語言,她就是這麼說的。然後,經過兩個月的交往,他們結婚了,那是在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在諾伊利區政府,贊納塔茨公司辦公室的兩位同事做證婚人。這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簡單的形式,沒有其他人參加。然後,他們倆和兩名證婚人到離家很近的地方去吃午飯,在布洛涅森林邊上,附近的圓形雜技表演場的遊客經常光臨那家餐館。 

他向我投來一絲難為情的眼神。看來,他本想為他的這場婚姻向我做出更充分的解釋。我朝他微微一笑。我不需要那些解釋。他下了個狠勁,好像要豁出去似的:

 

“我們試著建立關係,您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我當然明白。這種生活出現在你的人生當中,有時就像一塊沒有路標的廣袤無垠的開闊地,在所有的逃逸線和消失的地平線之間,我們更希望找到設立方位標的基準點,制作某種類型的地籍,好讓自己不再有那種漫無目的、隨波逐流的感覺。於是,我們編制關係網,試著把那些隨機性的相聚變得更加固定一些。我緘默不語,目光固定在那一堆雜誌上。在那張茶几中間,放著一隻黃色的大煙灰缸,上面印著新扎諾幾個字。一本裝訂起來的書,書名叫《別了,佛克拉拉》。贊納塔茨。讓-皮埃爾·舒羅。新扎諾。雅克林娜·德朗克。諾伊利區政府。佛克拉拉。要從所有這一切中找出一個意義來……

 

“而且,她是一個相貌秀麗、氣質優雅的女孩,我對她是一見鐘情……”

 

他才低聲說出這句心裏話,就好像已經後悔了。在她出走之前,有沒有感覺到她身上有什麼異常?是有些反常的,她對他們倆的日常生活越來越挑剔,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她說,真正的生活,不是這樣的。可當他問她那種“真正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樣子時,她就一直聳肩膀,不置一詞,就好像說了也是白說,她事先就知道他是聽不懂她的解釋的,一點也不懂。然後,她的臉上又露出往日的笑容和親切,幾乎在求他原諒她的壞脾氣。她顯出一副百依百順的樣子,對他說,這一切說到底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有朝一日,也許,他終會明白什麼是真正的生活。




註:“逃逸線”是法國哲學家德勒茲(1925—1995)經常使用的概念,在後期經典之作《千座高原》中,他詳細區分了三種類型的“線”:堅硬線、柔軟線和逃逸線。堅硬線指質量線,透過二元對立所建構僵化的常態,比方說人在堅硬線的控制下,就會循規蹈矩地完成人生的一個個階段,從小學到大學到拿工資生活到退休;柔軟線指分子線,攪亂了線性和常態,沒有目的和意向;逃逸線完全脫離質量線,由破裂到斷裂,主體則在難以控制的流變多樣中成為碎片,這也是我們的解放之線,只有在這條線上我們才會感覺到自由,感覺到人生,但也是最危險之線,因為它們最真實。 

註:讓-德·勃蒙一九五九年出版的一部作品。佛克拉拉位於法國東南部,屬於科西嘉行政區。

 

 

“您真的沒有她的任何照片嗎?” 

有一天下午,他們倆在塞納河邊散步。他打算在夏特萊坐地鐵去辦公室。他們從王宮大街那家很小的一次成像照片照相館前經過。她需要照片辦一本新護照。他在人行道上等她。從照相館出來後,她把照好的照片交給他,跟他說她擔心弄丟。回到辦公室後,他將這些照片裝進一個信封,忘記拿回諾伊利。妻子失蹤之後,他發現那個信封一直在那裏,放在辦公桌上,和其他文件放在一起。 

“您等我一下好嗎?”                                                     

 

他把我一個人留在沙發上。暮色蒼茫。我看了一眼手表,很吃驚,指針才指到五點四十五分的位置。我感覺在那裏呆的時間要長得多。 

一個左邊印著“贊納塔茨(法國)房地產公司,和平街20號,巴黎1區”的灰色信封裏有兩張照片。一張是正面照,但另外一張是側面的,就像從前警察局要求外國人提供的照片一樣。她的姓氏德朗克和她的名字雅克林娜卻是地地道道的法國人名。我用拇指和食指夾著那兩張照片,默默地審視著。一頭棕色的頭髮,一雙明亮的眼睛,側面的線條非常清晰,如果是現在照的話,這種人體測量照片會照得非常好看。但那兩張照片盡顯人體測量照片的單調乏味和冷漠。

 

“您可以借我用一段時間嗎?”我問道。 

“當然可以。” 

我把那個信封裝進外套的一個口袋裏。 

有一刻再也不用聽任何人說話。他,讓-皮埃爾·舒羅,對雅克林娜了解多少呢?對她所知甚少。他們在諾伊利的這個底樓一起生活才一年時間,他們倆面對面吃晚餐,有時是和商業學校以及讓-巴布蒂斯特·賽中學的老同學一起吃。這些就能夠揣度出一個人腦子裏發生的事情嗎?她還去見娘家那邊的人嗎?我竭盡全力,終於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不。她已經沒有親人了。”我站起身來。他憂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他呢,依然坐在沙發上。“我得走了。”我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對他微笑著,但是他對我想離開他的想法仿佛真的很吃驚。 

“我會盡快給您打電話,”我對他說道,“希望很快就能有消息告訴您。”他也下意識地站起來,這個下意識的動作跟先前領我到起居室的動作一樣。我想到最後一個問題:

 

“她走的時候帶了錢嗎?”

 

“沒帶。” 

“她走後給您打電話時,從未跟您提及過她的生活方式嗎?” 

“沒有。”

 

他邁著僵硬的步子朝大門走去。他還能回答我的問題嗎?我打開門。他站在我身後,巋然不動。我不知道是什麼在作祟,是一陣什麼樣的痛苦發作,使我頭腦發昏地用咄咄逼人的語氣問了這麼一句話: 

“您原來可能希望與她白頭偕老吧?” 

這是為了把他從麻木和消沈中喚醒嗎?他瞪大了眼睛,恐懼地看著我。我站在門框下。我走到他身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隨時都可以給我打電話。不用客氣。” 

他臉上的肌肉放鬆了。他費力地笑了笑。在關門之前,他揮揮手和我道別。我在樓梯平臺上呆了很長一段時間,定時開關的照明燈熄滅了。我想像著他孤身一人坐在沙發上剛才所坐的那個位子上的情景。他用一個機械的手勢,拿起疊放在茶几上的一本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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