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上篇文章對為什麽說情感屬於時間範疇,已作了詳細闡釋,並說道:將處於“一堆”狀態、整個一個混沌的情感,用語言的形式,抽絲一般一一道出,從而使它變成為有次序的、數學性的排列——變為空間性的,在法國大哲柏格森看來是“非法的”。然而,我們現在卻要說:就認識論意義上的哲學而言,它在面對情感這一對象並企圖加以研究時,此舉也許是非法的——因為它將永遠不能切近情感,它所進行的描述甚至還會歪曲情感的實際狀態;但對小說而言,情況並非絕對如此,因為小說有它的對策,而且正是這些只有小說具有的對策,才體現了小說這一人類的精神形式所具有的令人讚嘆的能耐與魅力。
當小說家面對一個說他“心裏亂極了”的人,或者是面對一個說他的“悲哀之情,實在難以言表”的人,再或者是面對一個說他的“內心空虛得好像什麽也沒有”的人,到底如何呈示他們的內心所在?這些人,給你的事實是:他們的內心情感正處在高度滲延狀態。此時,用語言,用分析的手法,只能與這種狀態相去甚遠。這幾乎是注定了的。那麽在防止情感空間化方面,小說究竟有何良策?其實,小說運作了這麽多年,早積累了一些行之有效的招數:
模糊處理。
在魯迅的《鑄劍》中,那個幫助眉間尺覆仇的來歷不明的黑色人,在走向王城以及在後來的覆仇過程中,多次唱歌,但那些歌詞是令人費解的。它沒有確切的含義。我們聽不懂這首歌,魯迅先生說他自己也聽不懂那首歌。魯迅先生在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八日給日本增田涉的信中說:“在《鑄劍》裏,我以為沒有什麽難懂的地方。但要注意的,是那裏面的歌,意思都不明顯,因為奇怪的人和頭顱唱出的歌,我們這種普通人是難以理解的。”那是一個偉大而神聖的覆仇者,是人類千百年來的覆仇精神的體現者。他手提頭顱,身背青劍,走過荒野時,我們只有仰視與眺望的資格。他的境界是我們這些茍延偷生的俗眾所不能到達的。他的心語對於我們來說,是難以解讀的。我們當然聽不懂他的歌。在這裏,魯迅費盡心機,對這位黑色人的歌詞含義進行了絕妙的模糊處理。
這裏的道理也很樸素:我們既然無法去作清晰的解讀,那麽索性給出一個模糊,然後你在模糊中去體味。一些情感,既然像那位黑色人的心境一樣高深莫測,我們也就不要企圖去作清晰的,更不要去作確切的解釋。此時,模糊就成了上策。這種說法,應是我們記住的說法:對於不易說清楚的東西,則不宜說清楚。
模糊並不等於讓你手足無措,一無所獲。模糊的能耐恰恰在於給了你不能以數目來代表的不確切的但卻是豐富的感覺。正是因為模糊具有無邊性,於是使你獲得了感覺的無邊性。那位黑色的人“一團糟”的歌,我們盡管覺其含義不清、無法聽懂,但這只是說我們沒有確切地聽懂,沒有能夠將它的含義固定住。而實際上,我們覺得他的歌奇妙無比——它仿佛響徹於地老天荒之時,是陰沈的、感傷而又悲壯的。我們完全能夠體味到這位覆仇者那種荒涼、寂寞、淒慘與壯烈等交織在一起的永恒的內心情感。
暗示。
對於情感這樣一種具有滲延性質的東西,有時,我們直接面對,並僵硬而固執地要去揭示它的因果性關系,是不明智的,甚至是愚蠢的。我們倒不如將目光挪開,去拿另樣的東西說事,以這個“另樣的東西”來作暗示。而這樣,反而能收到出奇不意的效果。對於悲涼的情感,我們倒不如不去管它,而去寫飄零的落葉、寒夜的孤星、霜晨的雁鳴。對於絕望的情感,我們倒不如不去管它,而去寫一只落水的蜜峰是如何在水面上作無望的掙紮的。
不寫主體,而去寫與主體之間並無物理性的關系、看似毫不相干的“另樣的東西”,這是小說的基本筆法之一。這一筆法在中國古典文論中,早已有精辟的理解與闡釋。中國古典小說慣用這一筆法。黛玉的落寞與悲愁,是我們在面對“落花流水”時感覺到的。
盡量呈示微妙的變化 。
我們不可能總是回避情感,相反,在大部分情況之下,我們還得直面於它,然後企圖對它進行描摹。此時我們會陷入柏格森的“非法”,但,我們必須“非法”。無節制的模糊或一味的暗示,也將會是索然無味的——那樣的局面,使我們難以領略直逼內心的痛快淋漓,難以產生解剖與剝離的揭示快意。
將把時間置換為空間的行為看成是“非法”的柏格森,對小說家似乎網開一面:“被表達出來的因素,其本質是矛盾,是互相滲透;他把這種本質多少表達出來一些,因而促使我們進行思索。我們受了他的鼓勵,就把那介於我們意識和我們自我之間的帳幕拉開了一會兒。他曾把我們引到我們自己的真正面目之前。”
但柏格森對小說家網開一面是沒有道理的。憑什麽說他人將時間空間化是非法的,而小說家則是合法的——小說家甚至能夠做到不非法呢?他在這裏的說法是混亂的。如果要使這種“混亂”的說法變成一個正確的說法,就必須看到一個極其重要的因素:讀者——讀者的修覆能力。事實確實如此,你無可奈何地給了我一個數目性的分析,而這數目性的分析是與滲延性相悖的,但,我的內心是一座修覆的工廠,它有一種將空間重新變回為時間的能力。你給我的是離離拉拉的線性的東西,等這些東西都已到齊之後,我的內心可以將這些東西重新堆積,使它們回到滲延狀態之中去,成為“一堆”。當然,它是否能夠與你欲要表達的情感接近,這取決於你的呈示是否足夠細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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