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古都》8.2 深秋的姐妹

千重子感到渾身暖融融的,似是帶有幾分醉意。

千重子連頸脖都搽上了一層淡紅粉。這脖子又白又嫩,光滑潤澤,富有青春的魅力,特別是上了淡紅粉,實在美極了。她不時撫摩著臉頰,眼睛里閃露出嬌媚的神態。

千重子不曾喝過一滴酒。然而,甲魚火鍋的湯幾乎有一半是酒。

有車子在門口等候,千重子還是擔心自己的腳步打顫。然而,她喜不自禁,話也多起來了。

「真一先生,」千重子對喜歡侃侃而談的真一說,「時代節那天你看到在御所庭園裡的那一對,不是我,你看錯人啦。你是在遠處看見的吧。」

「不要隱瞞嘛。」真一笑了。

「我什麼都沒隱瞞呀。」千重子不知該講什麼好,只是說了聲:「其實,那姑娘是我的姐妹。」

「什麼?」真一摸不著頭腦。

千重子在花季的清水寺曾跟真一談過自己是個棄兒。這事,真一的哥哥龍助恐怕也有所聞。即使真一沒有告訴他哥哥,但兩家鋪子很近,消息會自然而然傳過去。也許可以這樣認為吧。

「真一先生,你在御所庭園裡看到的是……」千重子猶豫了片刻,又說,「是我的孿生姐妹,我們是雙胞胎呀!」

真一這是第一次聽說。

三人沉默良久。

「我是被遺棄的啊。」

「若是真的,那扔在我們店門前就好了……真的,扔在我們店門前就好了。」龍助滿懷深情地反復說了兩遍。

「哥哥,」真一笑了,「那時千重子小姐是剛出生的嬰兒,同現在的千重子小姐可不一樣呀。」

「就算是嬰兒,不也很好嗎。」龍助說。

「那是你見了現在的千重子小姐才這麼說的吧?」

「不。」

「現在的千重子小姐是佐田先生的掌上明珠,是他精心把千重子小姐撫養成人的啊。」真一說,「那個時候,哥哥也還是個孩子,試問小孩子能撫養嬰兒嗎?」

「能撫養。」龍助有力地回答。

「哼,哥哥總是這樣過於自信,不服輸。」

「也許是吧。不過,我的確希望撫養嬰兒時的千重子,我相信母親也會幫我的忙。」

千重子醉意減退,額頭變得蒼白了。

北野的秋季舞蹈會將持續半個月。在結束的前一天,佐田太吉郎一個人出門去了。茶館送來的入場券當然不止一張,可是太吉郎不想邀任何人同去。連看完舞蹈回家途中,同幾個夥伴到茶館玩玩,他也感到麻煩。

在舞蹈會開始之前,太吉郎就悶悶不樂地坐在茶席上。今天當班坐在那兒以茶道禮法泡製沫茶的藝妓,也沒有太吉郎所熟悉的。

在藝妓身邊站了一溜七八個少女,大概是幫忙端茶的吧。她們都穿著全套的粉紅色長袖和服。

「哎喲!」太吉郎差點兒喊出聲來。那姑娘打扮得非常艷美。她不就是那天被這煙花巷的老闆娘帶去看「叮噹電車」,並同太吉郎一道乘過車的那個姑娘嗎?……只有她一個人穿綠色和服,或許也是在值什麼班吧。

這個綠衣少女把沫茶端到太吉郎面前,她當然要遵守茶道的禮法,板起面孔,不露一絲微笑。

然而,太吉郎的心情似乎輕鬆多了。

這是一出八場舞劇,名叫《虞美人草圖》,是中國的一出有名的項羽和虞姬的悲劇。可是,當演完了虞姬拔劍刺胸,被項羽抱在懷裡,在靜聽思鄉的楚歌聲中死去,最後項羽也戰死沙場一場之後,就轉到日本熊谷直實①和平敦盛②以及玉織姬的戲了。故事是講熊谷打敗了敦盛后,深感人世間變化無常而落髮出家,隨後到古戰場上憑弔敦盛時,發現墳墓周圍開著虞美人花,笛聲可聞。這時便出現了敦盛的鬼魂,它要求把青葉笛收藏在黑谷寺里,玉織姬的鬼魂則要求把墳邊的虞美人花供奉在佛前。


①熊谷直實[1141—1208),鎌倉初期的武將。

②平敦盛(1169—1184),平安末期的武將。


在這出舞劇之後,還演出了另一出熱鬧的新舞蹈《北野風流》。

上七軒的舞蹈流派,是屬於花柳派,同祇園的井上派不同。

太吉郎從北野會館出來以後,順路到了一家古色古香的茶館,一個人獃獃地坐在那兒。茶館的老闆娘便問:

「叫個姑娘來?」

「唔,叫那個咬人舌頭的藝妓吧……還有,那個穿綠衣、給人端茶的姑娘呢?」

「就是坐『叮噹電車』的……好,叫她過來打一下招呼就可以了吧。」

在藝妓來到之前,太吉郎一個勁地喝酒;藝妓一來,他就故意站起來走了出去。藝妓跟著他,他便問道:

「現在還咬人嗎?」

「你記性真好。不要緊的,你伸出來試試。」

「我不敢。」

「真的,不要緊的。」

太吉郎把舌頭伸出來,它被另一個溫暖而柔軟的舌頭吸住了。

太吉郎輕輕地拍了拍藝妓的脊背說:

「你墮落了。」

「這算什麼墮落?」

太吉郎想漱漱口。但是,藝妓站在身旁,他也不好這樣做。

藝妓這樣惡作劇,是下了很大決心的。對藝妓來說,這是一瞬間的事,也許沒有什麼意義。太吉郎不是討厭這年輕的藝妓,也不認為這是一樁卑劣的行為。

太吉郎剛要折回客廳,藝妓一把抓住他說:

「等等!」

於是,她拿出手絹,擦了擦太吉郎的嘴唇。手絹沾上了口紅。藝妓把臉湊到太吉郎面前瞧了瞧,說:

「好,這就行了。」

「謝謝……」太吉郎將手輕輕地放在藝妓的肩上。

藝妓留在盟洗間,站在鏡前再塗了塗口紅。

太吉郎返回客廳時,那裡已是空無一人。他像漱口似的一連喝了兩三杯冷酒。

儘管這樣,太吉郎身上似乎依舊留有藝妓的香氣,或許是藝妓的香水味。他感到自己彷彿變得年輕了。

他覺得就算藝妓的惡作劇是出其不意,可是自己也未免太冷漠了。這大概是因為自己好久沒跟年輕姑娘嬉鬧的緣故吧。

也許,這個二十上下的藝妓是個非常有意思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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